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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王錚好奇地睜大眼睛,搖了搖頭。

    「一整個警衛連的人都出來了,個個荷槍實彈,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們都嚇住了,我爺爺就坐庭院裡,不動聲色地裝槍,他早年參加革命殺的人可多,氣勢駭人,震住全場,沒人敢上前抓他。後來軍區政委們出來了,搬出周總理的指示文件等,半勸半嚇,把那幫人給轟走了。」徐文耀笑了笑,摸摸他的頭髮,說,「那些警衛員們後來跟我們家一直保持很好的關係,我小時候問過他們怕不怕,那種情況下,一開槍就是反革命的大罪。有個叔叔笑著說,怕當然怕,但在自己地盤上把首長讓一群毛孩子抓了,那還要不要臉了?我又問,毛主席都說造反有理,你們不是在反對毛主席嗎?他笑了笑說,毛主席他老人家離得太遠了,管不著我們這邊。」

    「小錚,在那樣一個時代,他們一塊的戰友都沒人覺著他是錯的,人有時候,不是說按著別人的規矩來,別人的規矩是一套說辭,你完全也可以自己弄一套自己的規矩,比如說,三十幾歲了照樣不壓抑自己的情緒,容許自己有傷口,也有軟弱的時候,當然哭鼻子之類的,在徐哥面前就好,別人那,還是別表現出來,會被人笑話的。」

    王錚紅了臉,頭低得恨不得把自己埋起來。

    徐文耀哈哈大笑,單手摟緊了他,摸著他的頭髮說:「剛剛那個事,我一個局外人看著啊,其實就一來找抽的,你沒讓人言語擠兌了去吧?小傻子?」

    王錚咬著下唇,搖搖頭說:「我有頂回去。」

    「這就對了,給他點顏色瞧瞧,讓他以為咱們好欺負,」徐文耀讚許地說,「下回甭跟他廢話,下勾拳揍丫的,不會打架啊,沒事,改天我教你。」

    王錚也笑了,說:「你怎麼還教人打架?還公司老總呢,難不成生意上談不攏也拿拳頭說事?」

    「要擱我這就不是動手那麼簡單了,我主要是怕你被他的歪理繞暈,聽著啊,兩人相處沒有什麼缺不缺,要說缺,世上就沒完滿的東西。咱們問心無愧就好,你說,你在跟那什麼陽處朋友的時候有盡心盡力對他好嗎?」

    王錚想了想,說:「基本上算有。」

    「那沒什麼好遺憾的,你能做的,就是這麼多,咱不能要求自己做弄不了的事,有那個金剛鑽,才敢攬瓷器活,兩人相處,就是這樣,你給了他十分,他如果想跟你好,自然會十分地還回來,但有些人非但還不了十分,還覺著你給的不合他的意,給多了,或者給得太頻繁了,這就不是你能控制的。」徐文耀笑著柔聲說,「而且你這缺心眼的,想也知道吃了虧,事情都過去了,哪還輪得到你來自我檢討?」

    王錚笑了,徐文耀的話講一種複雜的情感關係理解得簡單而直接,但有時候卻不失為一種走出困境的辦法,他看著徐文耀,問:「那你呢?如果你談戀愛,你會給幾分?」

    「滿分十分?」

    「對。」

    徐文耀的笑瞬間消失了,他轉過頭,看著王錚,收緊手臂的力量,慢慢靠近他,啞聲說:「也許,得看人……」他伸出手,摩挲了王錚的下巴,手竟然有點抖,但目光複雜,似乎在掙扎,有難以決斷的事情,有不確定,但也有炙熱的渴望,最後他嘆息一聲,鬆開王錚的下巴,站起來說:「走吧,你的湯再不送,於萱喝到就不熱了。」

    王錚愣愣地看著他,心裡有些莫名其妙的悵然若失,但很快調整了情緒,點頭說:「好,我把湯送過去,徐哥一起來嗎?」

    「不了,我把於萱家老爸安頓了再說,老爺子有人陪著,但到底這飯還是得我過去,剛剛是我不放心,現在你也沒事了,我該走了。」

    他匆匆忙忙地說完,勉強一笑,朝王錚揮揮手,轉身就走。

    作者有話要說:徐文耀對王錚動心了。

    第20章

    王錚進去病房的時候,於萱正在試衣服。

    隔著窗子,王錚看到於萱氣喘吁吁地努力將自己套進一件黑色小禮服,那種服裝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設計簡潔扼要,三言兩語將一件衣服所能承載的高貴內斂展現無疑,但又峰迴路轉,在腰線和裙擺處精細地點綴上不規則圖案,繡的也不知道是什麼藤蔓花枝,妙曼而華美。好比進行曲走到第三樂章,忽然有悠揚深遠的節奏與慷慨激昂主旋律的相應得彰。

    也不知道於萱上哪弄來這麼條漂亮裙子,但她病的時間太久,平日有衣服罩著,有興致勃勃的情緒掩蓋著,總讓人忘記這是個病入膏肓的女人,但現在寬大的病服脫下,又費勁想解開秋衣秋褲,底下瘦骨嶙峋的身子就露了出來。王錚看得怵目驚心,他還記得大學時代,一到夏天,於萱永遠都是短褲短T恤,顏色永遠徘徊在黑、灰、藍之間,但即便如此,少女的神采,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仍然能從這些顏色中跳脫出來,用自身的活力給這些低沉的顏色摻進靚麗的要素。於萱的皮膚不算白,帶了點米黃,就如陳年的珍珠項鍊,揭開檀木首飾盒的瞬間,有細潤而暗啞的光。從短褲下露出的兩條腿,不算修長,小腿有點粗,膝關節比其他女孩的凸出,坐下來也總是不安分地分開兩邊,從來沒有所謂女孩該有的並腿觀念。但這樣的於萱,猶如野地里瘋長的蘆葦,柔韌優雅,鮮嫩多汁,透著活力和水分,孤獨得理所當然,卻又張揚得理所當然,看上去,就連王錚這樣的同志也不得不承認,於萱擁有一具漂亮得令人側目的身體。

    但這一切顯然已經讓疾病摧毀乾淨,仿佛在她體內被安置了一台抽水機,將那些鮮活的水分抽乾淨,再將血肉曝曬於陽光之下,令原本均勻有序的肌肉體從此乾癟軟趴。脖頸、手臂、腿,這些裸露出來的部分,乾瘦得厲害,以至於關節就如被人拉扯開一樣,突兀嚇人。這襲華美的裙子,不知為何,竟然讓王錚想起裹屍布,在被抽離了活力的身體上,孤零零地掛著,華美得愈加淒涼。

    王錚突然就明白了,為何於萱現在突然熱衷了化妝,這個問題他原本有些疑惑,要知道對方給他的感覺,一直是游離於性別之外,但在生命的最後關頭,她忽然開始熱衷穿衣打扮,忽然迷上了化妝,忽然對扮演一個女人無比熱忱。是的,扮演,她從來不明白什麼是真正的女性氣質,她只是按照自己的想像,懷著古怪的熱情,想把自己往那上頭靠攏。但是王錚明白,她與自己在某一點上無比相似,他們都是天生不擅長模仿社會常規的人。王錚模仿不了一個成熟優雅的男人,於萱也沒法模仿一個成熟優雅的女人,他們的笨拙顯而易見,可笑也顯而易見,但如果不對她發笑,王錚覺得,自己想哭。

    於是幾乎無可選擇,王錚很快就笑了,他甚至敲了敲門,調侃地說:「哎,打扮成黑山老妖,是想吸哪位無辜書生的精血呢?」

    於萱轉過身,抬眼看他,笑顏如花,有韶華勝極的美。她眨眨眼,笑嘻嘻地回:「答對嘍,我瞧上這家醫院某年輕有為的外科醫生,正準備拾掇一番,上前把人抓進我的盤絲洞。」

    王錚把門小心關上,天氣很冷,屋裡開著空調雖然暖洋洋的,但於萱這麼一身禮服,他還是有些擔心,把湯放了,說:「行啊,你還捨得下血本了啊,衣服哪來的?挺貴的吧?」

    「還行吧,不清楚那種事,對牌子什麼的從來記不住,設計師的名字也是。來來,你看我,電影裡頭不是經常有女主角的裙子轉圈的鏡頭嗎?我轉一個給你看看,」於萱興沖沖地轉了個圈,還沒轉完,腳下一踉蹌,險些摔了,王錚一陣心驚,忙伸手扶住了她。

    「嘿嘿,那什麼,多日沒動作,武功都廢了。」於萱傻笑了一個,順嘴說,「等我好了,我鐵定能轉個大的。」

    王錚雙手一滯,點了點頭,含糊地說:「知道了,別耍寶,坐下來喝湯。」他四下看看,說,「屋裡頭雖然暖和,但你還是要小心,把裙子換了吧。」

    「沒事,難得我穿個漂亮衣服,病服什麼的,有股怪味,我膩煩死了。」她孩子氣地嘟嘟嘴,眼睛抬起來看著王錚,小聲地問,「不好看?」

    「還行。」王錚笑了笑,說,「但偶爾我想起你大學時候的邋遢樣,有點感慨而已。」

    「哈,是這樣啊,」於萱呵呵笑,問,「感慨什麼?」

    「連你也能變淑女啊,」王錚皺眉笑著,把她扶到一邊的椅子上坐下,轉身拎起保溫桶,打開蓋子,倒出一碗湯,遞過去說,「果然愛美的天性是不可阻擋的。」

    「與其說天性這種虛頭八腦的東西,不如說社會約束力好些,」於萱喝了一口湯,點頭說,「味道不錯哦,裡面是不是有陳皮,你下回別放,我煩那玩意。」

    王錚好脾氣地笑了,說:「明白了,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給唱個小曲下飯更好。」於萱笑嘻嘻地點頭。

    「還真來勁了啊,」王錚在她邊上的椅子坐下,調侃著問,「說吧,醫院裡頭哪個帥哥這麼倒霉被你看上了?」

    於萱的手一頓,隨即又笑逐顏開,搖頭說:「那可不能告訴你。」

    「你這就不厚道了啊,我當年的事,可從沒瞞過你。」

    「當年你不是正處在情竇初開的時候嗎?我瞧你傻不拉嘰的忒容易受人騙了才勉為其難做了你的知心姐姐,怎麼你以為小女生交換日記哪?我這個事跟你說不著。」

    王錚沒好氣地說:「行,那容許我先為那個人默哀一會。」

    於萱撇撇嘴,默不作聲地喝湯,隨後古怪一笑,說:「我也二十好幾了,忽然想想這輩子還是個處女就要死掉,還真是有點不值當。」

    王錚瞪大眼,重複了一句:「後悔還是個處女?」

    「是啊,」於萱點頭,滿不在乎地說,「男朋友什麼的沒交過,傳小紙條遞情書的事沒幹過,連基本上具備的那點性知識,都是從書上自學的,我們家裡這類話題是禁忌,沒人會主動提及,如果不得不提到性,我們會用其他的字眼代替,比如說那檔子事,那個,反正很含糊,我父親從我記事那會開始,就只會板著臉訓人,我一度懷疑他從沒過過性生活。但後來一想,沒性生活我是從哪蹦出來的?這不符合常識啊。」

    王錚撲哧一笑,想起剛剛撞見的於參謀長,說:「我剛剛撞見你爸了。」

    「我知道,他以為你是我對象呢,正覺著對不住你,可心裡又自私地想讓你陪著我,你別揭穿啊,他好容易看我正常了點,就當我為他做件好事吧,而且,以後我不在了,他會對你好,我也放心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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