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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王錚感覺心底那處陳舊的傷口又在汩汩冒血,他有些窒息感,啞聲說:「我沒必要聽這些,我想我該走了。」
「等等,王錚,」於書澈卻不願放過他,直勾勾地盯著他,問,「你是中文系出身,你對感情的表達應該比我準確,你告訴我,如果相互理解,相互信任都不能成為真愛的基礎,那什麼才算是?」
「信任、理解、尊重、真誠,我們明明都有了,可為什麼還這樣?我到底缺了什麼?」於書澈在他身後大聲地問。
王錚無法再跟他對話下去,他快步逃離了於書澈,但那個聲音卻一直響徹在耳際,是的,在那些經典小說中涉及的愛情主題,從文藝復興以來,確實一直在強調這些,但那就是愛的全部了嗎?還是說,就如於書澈所質問的那樣,少了什麼東西,少的那個東西,令這整部機器缺了能源動力,終於在慣性力量漸漸消失後,這部機器不得不停止了下來。
當初,他在李天陽身上花費的,又何止是這些,他將能給的都給了,不能給的,也想方設法要去給予。他匍匐在神的腳下,恨不得獻祭一般把心肝脾胃交付出去,可就算是那樣,不行的還是不行,那部機器,註定走到一定程度,還是會停下來。
等它停下來,你才發現,你的內在已經焚燒做了燃料,你成為一個空殼。
王錚倉惶逃竄一般往前疾走,忽然之間,腳下被什麼絆住,他一個踉蹌險些栽倒,卻在此時,一雙有力的胳膊及時攙扶住他,徐文耀的聲音帶著焦急和心疼問:「怎麼啦?那個人誰啊,小錚,你怎麼跟見了鬼似的,別著急別著急,發生什麼事了?啊?你倒是說話啊?」
王錚茫然地看著他,忽然心裡猶如重錘擊下,他眨眨眼,感覺有液體順著眼睛滑下臉頰,他沒顧上管,卻困惑地問徐文耀:「徐哥,於書澈問我,他缺了什麼才沒法把感情繼續弄下去,那麼我呢?我缺了什麼重要的東西,才把自己的路走得這麼難?」
徐文耀臉色一變,抿緊嘴默不作聲地抱緊了他,用力拍拍他的後背,擲地有聲地說:「你不缺什麼,就算缺了,咱們把它弄回來就是,有什麼大不了?」
作者有話要說:我不想醜化於書澈,他是自私和驕傲,但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人。
第19章
王錚被徐文耀緊緊抱著,外人看來,這個擁抱符合男性之間情誼的正常交換,猶如兄弟或者夥伴一般的安慰,地點是醫院,往來的人多半以為這倆人乍然聽聞親朋好友的什麼噩耗,以至如此傷神,其中一個強忍淚水,另一個拍著他的肩膀安慰。
但對王錚來說,整個成長階段能稱之為擁抱的東西幾乎沒有。他記得清的只有一個:在他很小的時候,有一次發燒到四十度,他的母親把他緊緊抱在懷裡,不斷給他額頭換下被捂熱的毛巾。隔了這麼多年,他記憶中仍然能清晰地重現母親那天所穿的衣服質地,的確良白色襯衫,貼在臉上有種貼上一張白紙的感覺,有點硬,不柔順,但是卻很好地烘託了母親的體溫,以及屬於母親長年在中醫藥房工作的中藥味。那個味道令他心醉神迷,猶如重返子宮,被周圍溫柔而暖暖的水包圍。而從母親身上傳遞過來的焦躁和擔憂,確鑿無疑的關愛,這些都令他備感安全。童年的王錚在這個時候不止一次想,如果就這樣死了該多好,這個時候死掉的孩子,能夠保有母親最溫柔的愛,絕對不會對死亡產生恐懼感,相反,還會懷有幸福,這樣死掉的話,也就沒有什麼所謂怨恨。
但是一旦他病好,這種溫情立即被剝奪。他的母親又回復到往日那個粗暴嚴厲的存在,將呵斥責罵當成日常對話的主要方式。十六歲那年,他有一次,跟母親到她工作醫院的食堂吃飯,那天中午打了一份番茄雞蛋,因為放的糖多過鹽,這道菜讓不喜歡甜食的王錚備感折磨。但他的不情願被母親發現了,也許那天母親因為家務多,上班又遲到,連累了當月的全勤獎金;也許她前一天晚上,正好跟丈夫在家裡又發生口角,憋著一肚子火。不管原因為何,王錚很不幸地充當了她發泄的渠道,她不管不顧,當著食堂許多人的面,將王錚狠狠訓斥了一頓。
即使在今天,王錚閉上眼還能看見那個時候的自己,穿著過大的校服,垂著頭一聲不響,像一隻打蔫的鵪鶉,戰戰兢兢聽著母親在自己頭頂怒氣沖沖,尖利地嚷嚷著你個夭壽仔怎麼那麼不惜福啊,還挑食,快點吃,不吃就晚飯也別吃!旁邊有母親的同事看見了,幫著打了兩句圓場,這讓母親越發憤怒,仿佛找到同仇敵愾的戰友一般,用她那極具穿透力的大嗓門,將王錚從小到大在吃飯上的劣跡都數落了一遍。
那個時候,王錚深深地埋著頭,覺得自己就如一個頑劣的典型,一個令母親蒙羞和恥辱的孩子,來自母親一方的羞恥以如此擴大的方式反壓到他頭上,令他幾乎都要喘不過氣來。他別無他法,只能用十倍的羞愧,查檢自己,不放過任何一個小角落,查找罪證,以印證母親的權威。
在他成年以前的每一樣決定,幾乎都要靠與母親鬥爭才能爭取得到。大到填高考志願,小到買一本自己想要的小說,所有超出母親認知範疇的東西,都被她斷然拒絕在她的世界外。一直長到高中,他在母親的眼皮底下,從沒試過住宿,從沒試過晚上跟同學出去玩,更加不要說嘗試那個時代小男孩熱衷的遊戲廳,錄像廳,泡馬仔,打群架,至於節假日一家人一塊旅行,與家人交流和溝通之類,更像天方夜譚,屬於電視熒幕中遙遠而不切實際的幻想。
王錚從小就渴望離家出走,渴望長大後遠遠地離開這裡,離開父母無休止的相互埋怨和爭吵,離開除了吃飽穿暖外沒有其他盼頭的,一眼望得到頭的生活,離開這種所謂大家都差不多這麼湊合過的日子。大二那年,他遇到李天陽後,便幾乎義無反顧地跟了那個男人,對他來說,李天陽不僅僅是一個愛人,還是一個拯救的門戶,還是另一種,閃光而豐富的生活的可能性。
他那麼努力地想要追上李天陽的步伐,想說李天陽高興的話題,想做能讓李天陽愉快的事,但王錚如此笨拙而缺乏經驗,在讀大學之前,他甚至沒有試過在餐廳決定這頓飯該吃什麼。他一直生活在一個狹窄的環境中,由他的母親、師長、主流價值觀確定了他所要做的事,所要說的話。這種氛圍他覺得窒息,他渴望自由和外面寬闊的世界,但等他真的跟了李天陽,他才發現,那個他所渴望逃離的環境,其實也是一種安全和保護。
他逃離了那個環境,卻陷落了另一種巨大的惶恐和不安定中。
這些東西,李天陽不會知道,知道了也不可能理解,但這不能怪他,王錚在無數次回想自己的過往時,都明白不能怪他。那個時候,他連跟李天陽抱怨的想法都沒有,他時刻在怕,怕自己不小心暴露了自己的笨拙和幼稚,怕因為這樣,被李天陽嫌棄和唾棄。王錚在那四年裡,一直想扮演一個角色,一個成熟老練優雅睿智的戀人。但因為他沒有經驗,這種扮演最終就搞砸了,拙劣一點點還是暴露了出來,他原本不擅長這些,所以他輸給了於書澈。於書澈才是真正的成熟老練、優雅睿智,李天陽分手的時候說過,對於書澈的愛是他沒辦法忽略和抵抗的,他知道對不住王錚,他在理智上也勒令過自己不能再跟這個男人糾纏下去,但是他做不到,分不了。
現在,這個李天陽口中所說的,做不到,分不了的男人,跑過來問他,明明按著通常意義上的愛情原則建立的愛,明明已經有了信任、理解、尊重和真誠,為什麼他跟李天陽的愛情,也終究難以為繼?
王錚覺得這個問題叩問了他也一直迷惑不解的地方,那個時候,他對李天陽,或者說他與李天陽之間,難道沒有這些嗎?也有的,可能多,可能少,只要願意,他可以往上面添加想要的形容詞,可是事實上,就算擁有這些要素,仍然沒有用。
如果他們都是在情感關係中缺失某個重要部分的人,那麼,那個部分到底是什麼?
「這個問題還真不好說,」徐文耀聽完他斷斷續續的敘述,鬆開他,沒有對面抱著,卻仍然單手環著王錚的腰背,一邊輕輕撫摩他的背脊,一邊柔聲說,「但我覺得,你被那一位姓於的給繞進去了。」
「繞進去了?」
「對,遵循他的邏輯,用他想問題的路子來看自己的,他都拎不清的事,對你來說,當然更加無解。」徐文耀從口袋裡掏出疊得方正,邊角熨燙整齊的手帕,遞過去,帶笑說,「擦擦,臉都成小花貓了。」
王錚驟然紅了臉,接過手帕擦了擦,吶吶地說:「我,我平時不至於這樣……」
「平時不至於這樣,你還想哪樣?」徐文耀帶笑罵說,「你以為你在我心中的形象很高知?」
王錚羞愧地垂下頭。
「行了,這有什麼?於萱在我跟前出醜的多了,你這些跟她一比,就是小巫見大巫,再說,誰知道我什麼時候就會在你跟前失態呢?這人啊,總有自己掌控不了的情緒,喜怒不言於色,那是對著外人,是吧?」
「我還是修煉得不夠,這麼多年了,我還以為自己已經……」王錚嘆了口氣,垂頭輕聲說,「徐哥,你心裡也覺得對我挺失望的吧?」
「是挺失望的,但不是因為你被人三言兩語激到失態,而是你不肯面對這種失態,」徐文耀單手摟住他,拍拍他的肩膀,輕聲說,「人的精神狀況不是一個虛構物,沒有一個可以遵循的理性原則,不然當年弗洛伊德的理論出來時,不會在西方掀起一種革命性的思想轉變。雖然他老人家今天備受批評,但是他確實第一個用科學研究的方法表明了,我們賦予自己行為意義的理性原則,在精神層面,在潛意識裡是不管用的。所以王錚,你不能說我已經快三十了,我就得管住自己的精神活動,讓它該怎樣就怎樣,這不現實,也是把人簡單化的一種理解,你學的是純理論,在這點上,你該比我更明白才是。」
王錚點點頭,有些赧顏說:「但社會文化對我們各個年齡階段該有的狀態總有一套說辭,比如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之類,我們生活在其中,很難不受影響。」
「那麼你覺得自己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嗎?」徐文耀問。
王錚一愣,隨即老實地回答:「不能。」
「那不就是了,孔孟之道隔了兩千年,那個時代沒有精神分析學,可不意味著,人就被一種思想限制住,是鐵板一塊,只會按照這個規則生活,是不是?遠的不說,我舉個例子,文革時候,中學生斗人斗上癮,專門揪各行各業的領導權威,社會上一片混亂,也沒人敢阻攔他們,一時間武鬥風起,死了不少精英人才。我們家一家子都是軍人,還是小有功勳那種,我爺爺當時作為軍區領導人,就被紅衛兵盯上了。一群小崽子帶著袖章拿著毛主席語錄衝進大院要抓我爺爺去遊街,你猜怎麼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