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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在開車送王錚回家的路上,車裡安靜了,徐文耀輕聲問:「聽音樂嗎?」
王錚點點頭,徐文耀打開收音機,裡面立即傳來宋祖英喜氣洋洋歌頌新日子的歌聲。
兩人都有點嚇了一跳,不覺同時笑出聲來,徐文耀搖頭嘆道:「我的天,一到過年這位姑奶奶就得被全國人民惦記著。」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過去換了台,這回不是宋祖英了,倒是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上氣勢洶洶的拉德茨基進行曲。旋律鏗鏘有力,合著聽眾整齊的巴掌聲,宛若井然有序,堅決進行下去的新生活驟然撲面而至。
「這一位,就如咱們的宋祖英,一過年就得被奧地利人祭出來。」徐文耀笑著一下換了台,說,「抱歉,我每回聽都有點輕微頭疼。」
王錚忍著笑問:「為什麼?這可是非常上進慷慨的樂曲啊。」
徐文耀搖搖頭,說:「聽到他這個作品,我總忍不住想到小時候受的教育,什麼歷史車輪滾滾向前,什麼我們是祖國的花朵之類,就如一個全民編造的善意謊言。我們這代人,大概是最後的理想主義者,跟你們還不一樣,我們乘著理想主義的風帆出發,等觸礁了才發現這是一個商品社會。」他淡淡一笑,說:「其實商品社會也有它的好處,很多規則不得不擺到明面上,而且它在未成型與成型之間,會產生許多碰撞的機遇,給目光獨到的人留著。但適應它,卻必須先把腦子裡那些精英主義的念頭清空。」
「清空?」
「對,就像倒垃圾一樣,全部倒掉。」
「我不是很明白,難道精英教育要的結果,不就是讓人有精英意識嗎?」
「是啊,這就是它愚昧的地方。你想想看,如果你從小,老師、家長、周圍的朋友、同學,親戚,你整個社會圈都在告訴你,你是精英,你會與眾不同,你一定將取得了不起的成就,你的前途不可限量,你覺得這是件好事?」
王錚認真地想了想,說:「起碼,這應該算一種讚譽,而且也會給你提供相應比較好的教育資源。」
「誠然如此,但另一方面,它也積壓成一股看不見的力量,掐住你的喉嚨,讓你呼吸不了。別的不說,我只說一種假設,假設這個按照精英主義教育出來的人,有一天發現自己其實不是精英,其實沒辦法與眾不同,所謂的了不起的成就、無可限量的前途,不過是一種含糊的,沒有任何事實依據的比喻,那他怎麼辦呢?」
王錚默然不語。
「假設有一天,他忽然發現,這世上很多事情,開了頭就無法按既定規則走下去,因為根本沒有什麼原該如此的既定規則,但這個時候,他已經有了我是精英的觀念,他怎麼也想不明白,被譽為精英的自己,為什麼沒辦法把事情牢牢控制在自己手裡,兩股力量的拉鋸,一方面是根深蒂固的精英念頭,一方面是驟然發現精英也不過如此的恐慌,兩股力量,互相撕扯,很容易就將人撕碎。」
「徐哥……」王錚擔憂地看著他。
徐文耀猛然住了嘴,勉強一笑說:「我的意思是,反正都是以成敗論英雄,是不是精英,都那麼回事。」他掩飾一樣隨手轉到一個台,這次終於有稍微安靜一點的提琴聲淙淙傳來。他滿意地吁出一口氣,說:「啊,是維瓦爾第,太好了。」
「四季,我也喜歡這個。」王錚也笑了,說,「考博的時候,我經常一邊聽著它,一邊背單詞。」
「呵呵,這倒是個不錯的背景音樂。」徐文耀讚許地點頭,說,「我剛到美國的時候又要讀書,又要賺錢,每天工作到晚上十點半,坐地鐵回來那段時間成為每天最幸福的時光。」
「怎麼說?」
「一邊用耳機聽維瓦爾第,一邊看金庸的書,真是人生快意,莫不如此啊。」徐文耀笑著補充,「看金庸嗎?我對他筆下門派武功可熟了,改天你可以考考。」
他收斂了笑容,柔聲說:「維瓦爾第跟金庸一樣,在我看來,都是善於將積極情緒吊起來的人,他們的作品中很少有陰暗的情緒,就算不得不涉及到主流審美以外的東西,他們也有才能將之藏得很好,圈定在特定的柵欄里,不讓這些東西出來嚇人。所以,四季總是晴空萬里,白雲飄飄,有一絲雨雪,那也是怡情之用。金庸的筆下,好人總是能游離在權力鉗制之外,得償所願,逍遙快活。即便是郭靖黃蓉結局不好,但這個結局也只是在倚天屠龍記裡面隱晦一筆帶過。比起其他高尚晦澀的音樂也好,小說也罷,我更喜歡這樣高高興興,明明白白的東西。」
談話驟然打住,徐文耀說:「到了,你家。」
王錚靜靜地端詳他,忽然提議:「上去喝一杯?」
徐文耀愣了一下,一種由衷的高興涌了上來,他點點頭,問:「有酒嗎?」
「長城干紅,別看不上眼。」王錚淡淡地說,「冰箱有不少東西,我可以弄兩個下酒菜。」
「太好了,你的手藝這麼好,我是有口福了。」徐文耀呵呵低笑。
王錚帶著徐文耀停好車,上了樓,掏出鑰匙開了門,將鞋櫃裡的拖鞋拿出來讓徐文耀換上,他家裡很久沒來客人了,這個時候突然帶了一個算不上熟悉的朋友,還是一個男性單身有魅力的朋友,他忽然有點侷促起來,不由得後悔自己剛剛的孟浪。徐文耀卻不跟他客氣,進了門自顧自觀察四周,笑著說:「你家裡收拾得很漂亮。」
「謝謝。」王錚深吸了一口氣,微笑說:「坐一下,我弄點吃的,很快就好。」
他轉身進廚房,把從堂嫂那拿來的燒鴨切了一盤,又涼拌了海蜇皮和青瓜,想了想,又打開煤氣爐,熱熱抄了一盤小河蝦,一轉身,徐文耀站在廚房外,目光深沉地看著他,王錚心裡頭一跳,低下頭說:「可以吃了,幫忙拿兩個酒杯,就在那邊酒架邊。」
「好。」徐文耀說完,目光卻不曾從他臉上移開,片刻以後才說,「我聽見你手機響了,本來想進來叫你聽,但現在手機又停了。」
王錚道歉了一聲,快步走向客廳,拿起自己的手機一看,卻是李天陽打來的。
難為這麼個號碼,怎麼這麼多年,他還是忘不掉?
王錚默然無語,不一會,電話又響了,還是李天陽,他瞪著屏幕看了十幾秒,終於深吸了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小錚,你去哪了,打電話也不接,我很擔心你。」李天陽壓抑著嗓音中的焦急,克制著柔聲問,「晚飯吃了嗎?」
王錚抿緊嘴唇,掉轉了方向,背對著徐文耀,壓低嗓音說:「天陽,你從來不是糾纏不清的人。」
「我不是,我這會不是跟你糾纏不清,我是擔心你。」李天陽的聲音透著無奈,「大過年的,我不知道你吃沒吃好,我,算了,小錚,我不該選在今天跟你說那些話,讓大家過年都不痛快,我跟你道歉,別跟我慪氣了,好嗎?」
「我早過了慪氣的年齡,你當我還是二十出頭?」王錚不知怎的,忽然覺出一絲好笑來,但這點好笑卻夾雜著辛酸,讓他笑不出來。
「是啊,小錚已經長大了。」李天陽在電話那邊嘆了口氣,說,「我今天著急了,難怪你會惱火,你要不痛快,我往後就都不說那些話。」
王錚沉默不語,隔了一會,他聽見李天陽揣著小心說:「放心,我想過了,咱們都是成年人,老揣著過去那點事不放手沒意思,我們該往前看。我不會再要你怎麼樣,小錚,我就想,咱們能不能就跟普通朋友那樣,偶爾通下電話,吃個便飯,見見面,聊聊天,可以嗎?你有什麼困難要我幫,我還能幫得上,就這樣行不行?人在社會,總是多個朋友多條路,我李天陽絕不會害你,你真不用怕我,小錚,」他的聲音低沉溫柔,透著愧疚和後悔,「年夜飯你也沒好好吃,我心裡真難受,你這樣不會照顧自己,我怎麼放心。」
王錚有些恍惚,多少年前,歲月靜好,人生完整無缺,也有這麼美妙的誓言,猶若銘刻,一下一下寫在自己的生命里。我怎麼放心,我怎麼捨得,你這樣我會難過,你這樣我會擔心……那個時候,他真的以為,自己跟那個男人聯繫在一起,就如他所看過的外國小說描寫的那樣,在兩個相愛的人心臟以下的肋骨處,有一根看不到的導管,連結著兩個相異的個體。你的情緒在他那裡獲得意義,就如他的情緒在你這裡得到珍視一樣。
他費了多大的勁,才明白,這種假設,根本在邏輯上就無法成立,兩個相異的個體,站在一塊,不同的社會背景,不用的家庭環境,不一樣的價值觀,不一樣的愛情觀,皮肉和皮肉觸碰也僅僅是觸碰而已,根本沒有所謂的心有靈犀,連基本的痛感值都不一樣,談什麼感同身受?
他還沒回過神,一隻手伸過來,接過他的手機,在他默然無語的時候,替他做了選擇。
徐文耀安靜地摁斷那個電話。
然後,他看著這個面色蒼白的青年,嘆了口氣,伸手揉揉他的頭髮,輕聲說:「聽哥的,來,大過年要多吃,有什麼事過完年再說,就算討債的上門了,大年三十晚,咱們該幹嘛,還得幹嘛。」
他見王錚還是有些走神,笑了笑,用哄騙的口吻說:「過來吃東西,你做的小菜還不錯,再不來,我可就啃光了。」
作者有話要說:徐文耀慢慢愛上王錚吧,好慢啊……
第16章
徐文耀默默把筷子遞到王錚手裡,兩個人坐在餐桌前,一點一點幹掉桌上的菜。
酒喝得不少,徐文耀一邊喝,一邊留意著王錚的杯子,看到它被一干而盡,就替他滿上,再給他夾菜,敦促他吃,也敦促他喝。
王錚的樣子一看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不妙的事,源於那個電話,客廳不大,徐文耀聽力又沒問題,王錚的話其實聽了七七八八,由這個話再來推測電話那端說什麼沒多大難度,在王錚身上曾經經歷過什麼幾乎一目了然。但具體發生了什麼事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事正明顯在將王錚拖入深不見底的沼澤,如同潛伏在水底的八爪魚,將觸鬚全部伸出,勢要將人拖進濕泥中令他窒息而死。徐文耀看著王錚幾乎認命一般閉上眼只管被拖下去,沉到別人再也觸碰不到的地方。無需語言,他能感覺這種壓抑著的絕望,這讓他的心狠狠被揪了一把,疼痛間夾雜著早年未愈的傷痕,帶著早年黯啞濃稠的灰色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