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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李天陽的聲音不可不謂溫柔體貼,很久以前,當他還願意用這種聲音這麼對王錚的時候,那個王錚,確乎感到如沐春風的暖意,也是那個王錚,義無反顧地為了這個聲音,跟自己的家決裂,斷了後路,一心一意要跟著一個男人。

    仿佛以為,有這個男人的溫柔嗓音包圍,哪怕跟自己父母再無往來,也值得。

    值得。

    但什麼是值得?

    失去的,是不可或缺,不能替代的存在,父母也好,思鄉的情緒也好,遙遠的家的回憶也好,這種缺失,是任一個男人,任一種感情,都無法填補。

    王錚再一次凝視李天陽的臉,心裡的痛感逐漸擴大,他站了起來,弱聲說:「說的好,我不去吃年夜飯了,你跟我哥嫂說一聲,我去醫院。」

    「你去醫院幹嘛?小錚,你等等!」李天陽忍不下去了,他站起來,一把抓緊王錚的胳膊,問,「你難道連跟我吃個年夜飯都忍不下去嗎?」

    王錚微微顫抖,默不作聲。

    「你到底要我怎麼樣啊?」李天陽痛苦地低喊了一句,收緊胳膊就把他往自己懷裡帶,他顧不上了,原本還想著慢慢來,循序漸進,但忽然間亂套了,顧不上那麼多。他想抱這個人,但王錚忽然掙紮起來,默不作聲,卻拼命掙扎,兩人推搡的過程中,李天陽被他一把推倒在沙發上,想上去把人鉗制住不是太大問題,但他不敢造次。王錚微微喘氣,居高臨下瞪著他,拳頭緊攥,李天陽與他對持著,突然之間一躍而起,將王錚拉倒在沙發上,想也不想,唇便壓了上去。

    碰到王錚,他才發現,原來心裡的渴求竟然這麼大。

    往事不單單折磨王錚一個人,他李天陽也不好過,人這一輩子,可能遇上的人很多,令你如疾風驟雨一般陷入癲狂的人也有,讓你心動得不知道怎麼靠近的人也有,但能牢牢占據你記憶的能幾個?記憶的形成,首先就得投入大量的時間,在你數得上的好年月里,用對方給予你確鑿無疑的愛來搭建框架,再用數不盡的溫情細節來添磚加瓦,這些東西才構成真正的記憶,這個記憶,是銘刻入骨的,沒法忘懷。

    他覺得自己就如初戀的毛頭孩子一樣,手竟然止不住在顫抖,王錚的嘴唇,在觸碰到的瞬間,如此柔軟,就如一把鑰匙,突然間推開塵封已久的大門。

    陽光照進來了,塵土飛揚。

    李天陽嘴上一陣劇痛,他哎呦一聲,不得不鬆開鉗制住王錚的胳膊,緊跟著下巴一痛,被人一個拳頭擊倒。

    然後,他看見王錚從他身邊跳開,眼神冰冷,瞪著他,喘著氣,順手操了茶几上一個厚厚的水晶玻璃菸灰缸,咬牙說:「李天陽,別以為大過年的,我不敢讓你見血!」

    李天陽愣愣地看著這樣的王錚,在他記憶中,這個人從來沒打過架,力氣猶如娘們,猶如所有知識分子一樣愛面子,從沒跟誰紅過臉,崇尚理性,遇事好講道理。

    但現在,王錚惡狠狠地盯著他,見他一動,立即舉高手中的菸灰缸,看樣子砸下來絕不帶猶豫的。

    李天陽回過神來了,他忙舉高雙手,說:「小錚,你冷靜點,我不會對你怎麼樣了,你冷靜點。」

    王錚紅了眼圈,低吼說:「你他媽說的話作數過嗎?啊?你說過的話你有兌現過一回嗎?哪怕一回!你現在要我信你,晚了!」

    「小錚,對不起,小錚,你聽我說,我真的知道自己以前混蛋了,我道歉,我一直在跟你賠不是啊,你放心,我真的不會再跟先前似的,我現在言出必行。」李天陽放柔嗓音,說,「我記得當初跟你承諾過的,放心,我都記得,我這回來,就是來兌現它們的,你給我個機會,不,你不給機會也沒關係,你讓我看著你,好不好?我就這點念想了,好不好?」

    王錚垂下眼瞼,猶如灰心失意一般,丟下菸灰缸,就在李天陽以為他心軟而大喜的瞬間,抬起頭,淡淡地問:「很動聽,李天陽,你的口才真不錯,如果你真有記性,你更該記得咱們分手的時候,你說過什麼。」

    李天陽臉上一僵。

    王錚語調已經平復下來,他扒扒頭髮,淡淡地說:「我不是在跟你秋後算帳,也不是欲擒故縱,但有些事,我想作為人的記憶很難抹煞,比如你那時候說要替我父母照顧我一輩子,再比如,你說,遇到自己真正愛的人,遇到他,你才知道,原來愛情的感覺多美好。」

    李天陽喉頭哽住,他沒法在這種時候,反駁王錚。

    王錚沒有看他,輕聲說:「咱們原本不需要走到說這些話的地步,但你既然有意願想重新開始,而我又沒這個義務配合你,那麼有些話還是說清楚好。其實,自從遇回你,我明顯感到一種邏輯混亂,咱們好的時候,你說的話未必不是真心,你說分了各過各的時候,那些話,想必,也是你的真心話,現在,」王錚輕笑了一下,說,「現在你說,你後悔了,我了解你,我知道這句後悔也是真話,但問題是,天陽,你的真話前後矛盾,無法統一,我沒法取信。」

    他轉過身,說:「我也不想問,那位被你曾經稱之為真愛的男人,現在怎麼樣了,我只想說,當日我王錚,未必不是你心頭所愛,但李天陽,咱們對愛的理解不一樣,對你來說,那可能是一個否定之否定的過程,但對我這麼笨的人來說,不是這樣。」

    他說完,再也沒理會在沙發上呆呆出神的李天陽,徑直換了鞋,走出房門,再輕輕扣上。出了門,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堂嫂的電話,簡單講幾句後,他冷靜地說:「嫂子,李天陽跟我早沒關係了,你以後別費勁摻和。」

    「那什麼,他不是說是你的初戀情人嗎?你這麼多年沒再找,不是,那個,對他念念不忘?」

    「他是我的初戀情人,但他當初移情別戀,我們早分手了。」

    「啊!這王八蛋還有臉找來,小錚,你甭搭理他啊,嫂子對不住你,嫂子現在就回去,替你趕那王八蛋!」

    「不必了,事早完了。」王錚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心情不好,年夜飯就不來了,自家人,我任性一回,你跟我哥道歉吧。」

    「行行,我跟他說,小錚,對不住啊,你,你別想太多,哎呦,都是我,你說說,我辦的這叫什麼事……」

    王錚安靜地聽堂嫂抱怨,又安慰了她幾句,把電話掛了。

    年三十,路上已經冷清到車輛無幾,天氣突然變得冷了,他站在寒風中等了許久,才等到一輛空計程車。

    上了車,廣播在熱熱鬧鬧播著郭德綱的相聲,司機邊開車邊聽笑,下車時,還特地主動跟他說:「新年快樂,恭喜發財啊。」

    「恭喜發財。」王錚木然地應了。

    他走進醫院,大堂燈火通明,電視裡正在轉播春節聯歡晚會,他默默穿過門診大樓,向住院部走去,一路幾乎沒撞見人,諾大的醫院,一時間雖然燈火通明,但卻宛若一座空城。

    在他看過的那部美國電影中,城市也是空無一人,唯一沒有被感染上病毒的主人公,每天傍晚,固定開車到碼頭,用收音機發出自己的坐標信息。

    他想找到,跟他一樣的同類。

    突如其來的,心臟絞痛得令他舉步維艱,王錚眼前一黑,趕忙手扶住牆壁,他艱難地喘息著,就在此時,身後突然傳來一個男聲:「王錚,是你吧,你不是回去了嗎?又來了啊?」

    那人聲音帶笑,漸漸走近,嘴裡猶自調侃:「放心不下於萱?沒事,她吃過東西就睡了,你來得正好,咱哥倆守歲……」

    那人沒說完,王錚已經撐不住,整個往地上栽,在倒地的前一刻,被人牢牢從背後抱住,拖著到一旁的塑料長凳上,耳邊聽得有人焦灼地拍他的臉:「王錚你怎麼了?你沒事吧?你等著,我立即去喊醫生來,你撐著!」

    王錚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伸手一把握住那人的,他嘆息地閉上眼,緊緊握住那人的手,這是確鑿無疑的活人體溫,溫暖乾燥的手。

    第14章

    徐文耀活到三十出頭,手被別人緊緊攥著不鬆開的經驗,可謂少之又少。

    他不喜歡跟人握手,在商務場合不得不為之的時候,他總是用微笑,拍肩膀,客氣熱情的寒暄來代替,實在不能避免的時候,他也絕對遵循西方人的禮節,兩手相觸部位不超過三個指節,相碰時間不超過三秒鐘,快到對方沒留意,整個握手儀式就已然結束。

    他的交際方法沒有任何問題,帶著美國式的慡朗和熱情,笑起來眼神中必然有直觀明白的善意和愉悅,擁抱的時候伸出去的胳膊也格外用力,拍你的後背手勁不弱也不至於過重,在面對女士的時候,也會有種瀟灑而慵懶的彬彬有禮。

    但他厭惡握手到那種程度,在第一次正式跟王錚見面,也是事先看到他手受傷,才假意伸過手去。

    為什麼這麼討厭跟人握手呢?他以前交往過的情人曾經問過這個問題,徐文耀笑嘻嘻地摟著他說:「看過武俠小說沒?知道哪裡是脈門不?告訴你,我其實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高手嘛,哪有把事關生死的脈門自己個送到別人跟前去?」

    曾經的情人當然不信,卻是個知情知趣的,立即湊上去輕咬舔吻他的手腕,挑逗說:「明白了,看來留住你,先得扣住你的脈門。」

    這個問題也就這樣不了了之,但徐文耀從此留了意,把自己不喜歡握手的怪癖,更深地,不為人知地隱藏起來。

    後面交往的情人都沒有這一位這麼敏感和善於觀察,也就沒人發現他這個特徵,再到後來回了國,他忙著擴展事業,來往的再也不是固定伴侶,單純的床上關係,對方更加不會注意到這一點。

    但現在,他的手卻被王錚,牢牢地,像要強行將什麼秘密塞入他手中一樣,攥緊,不鬆開。

    記憶中已經很多年沒人這麼拉過自己的手了,差不多有十來年,哪怕是在最親密的身體接觸中,他也拒絕這種行為,哪怕上一秒種,他們雙方剛剛經歷過一場感覺很棒的性愛,但下一秒,如果對方忘情地想跟他十指緊扣,徐文耀都會陡然一冷,隨即不著痕跡的避開去。

    手的觸碰,猶如一道界限,在界限之內,是徐文耀自我訓誡得完美無缺的人生,他閃光的魅力,無可挑剔的禮貌,溫柔到骨子裡的微笑,真摯又恰如其分的體貼。

    但在界限之外,卻是無法想像的行為,他從來也不會跟哪個情人牽手好好走完一段平淡無奇的路,或者約了一道去看場普普通通的電影,或者趁著人多,在大庭廣眾下偷偷十指緊扣,用這種行為來傳達一種同志愛人之間秘而不宣的親近和悸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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