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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年復一年,他沒有辦法,只能帶著這個傷口繼續活著,久而久之,傷口就如身上的勳章,怪誕而妖冶,有時候低下頭去,仿佛還能感覺它咧開嘴古怪地發笑。

    也許,這世上真有許多值得發笑的東西,只是王錚明白,自己太當真,總也沒辦法跟周圍許多人那樣,把生活當成一種娛樂,然後再娛樂地生活。

    他長長吁出一口氣,從口袋裡將手掏出來,漫不經心地掏出錢,買下花農攤上最後一株大桃花,花開得太茂盛,稍微一碰,已經紛紛揚揚,掉下許多花瓣。

    王錚舉著這株桃花,慢慢往前走。

    堂哥住的小區不算差,可在這座遍地是有錢人的城市裡,也只能勉強算是中檔。王錚有他們家的鑰匙,此時掏出來開了樓下大門,進了電梯間,按了樓層號碼,在電梯徐徐上升的當口,他疲憊地閉了閉眼,猛然瞥見自己在不鏽鋼鋼板上的影子,扭曲而蒼白。

    王錚覺得新年應該笑一笑,他咧開嘴,舉著桃花出了電梯,按了門鈴,他做好準備,呆會一定要微笑,給哥哥嫂嫂拜年,給小君君發紅包,然後盡職燒一桌好菜。

    門立即就被打開,出來的人卻讓王錚臉上的笑立即掃了個一乾二淨。

    居然是李天陽。

    他看到王錚,臉上浮現高興的笑容,說:「你可算來了,怎麼這麼久,還買了桃花啊,真是的,告訴我一聲我去買得了,舉著多麻煩……」

    他一邊說,一邊接過王錚手裡的桃花,登時便反客為主。

    王錚看著他,最初的驚詫過後,忽然湧上一陣淡淡的哀傷。像這樣迎他進門的李天陽,在記憶中,可是一次也沒有,即使是在兩人關係最好的時候,從來也是他早早站在玄關前,替李天陽開門,接過他手裡的包,再把拖鞋遞過去。

    接下來是什麼?無非噓寒問暖,無非是小心翼翼地察言觀色,他高興了,自己就如被誇獎的小學生一樣,話也多了,眉眼也輕活了;他若是沉著臉,那自己必定壓著嗓子,放輕腳步,唯恐惹他心煩。

    那個時候,可真是像個娘們啊,怪不得李天陽不稀罕,連自己回想起,也覺得深感厭惡。

    只是,沒人知道,他根本不會其他的方式,他那個時候太年輕,對感情理解得太單一,沒人教過他,殷勤久了就變成嘮叨,對一個人小心過了頭,終究出醜的那個,是自己。

    王錚想這些的時候,李天陽遞過來一雙拖鞋,柔聲說:「來,換上,南邊屋裡沒暖氣,你還是套這雙棉的,省得腳冷到。」

    王錚微微一愣,接過穿了,點點頭算是致謝,然後,他徑直越過李天陽,往屋裡走去,揚聲說:「哥,嫂子,君君,我來了。」

    沒人應答,家裡有些冷清,王錚四下看了看,果然沒人。他狐疑地轉過身,看著李天陽,問:「他們呢?」

    「你哥帶著老婆孩子,在旁邊酒樓定了位,先過去了。我在這等你……」

    王錚皺皺眉頭,搖頭說:「那是我的錯了,我來晚了,來不及做飯,這頓算我請吧,哪家酒樓,不行,我得給我嫂子打電話。」

    他一邊說一邊掏出手機,正要撥號,李天陽一馬上去,按住他的電話,低聲說:「別打,是我,我懇請你哥哥嫂子給我幾分鐘,借個地方單獨跟你聊兩句,小錚,你別生氣,好嗎?」

    他的聲音只要願意,能輕易給人一種真摯之感,仿佛眼前此人正掏心掏肺與你交談,這是李天陽與生俱來的本事,所以他出去談生意做買賣,經常能旗開得勝,也是得益於別人很容易對他產生莫名其妙的好感。王錚看著他的臉,像尋找蛛絲馬跡的證據一樣,連他臉上一點細微的皺褶都不放過,然後,他點點頭,坐在單人沙發上,說:「談吧。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什麼?」李天陽表情中現出一絲狼狽,他自嘲一笑,隨後嘆了口氣,從兜里掏出香菸,點燃了叼嘴裡,王錚敲敲桌子,說:「給我一根。」

    「什麼?」李天陽問。

    「我也想抽菸。」王錚問,「要一根來很過分?」

    「不是,你以前都不抽菸……」李天陽匆忙地說,把煙盒遞過去,想想直接抽出一根,拿給王錚,王錚接了,含在嘴裡,李天陽舉過打火機,王錚側過頭,就著他的手點燃了煙,深深吸了一口,感受到尼古丁從肺部盤旋了一通,再徐徐吐出。

    「真慡,怪不得我有個朋友,從十五歲開始,每天得抽兩包。」王錚從茶几下摸出菸灰缸,放在他跟李天陽兩人跟前,感嘆說,「確實不錯。」

    李天陽有些迷惑地看著他,啞聲說:「小錚,你變了不少。」

    「不變不行啊,再說了,沒人能一成不變。」王錚淡淡地回答,又深深吸了一口煙,隨口問,「你生意還行?」

    「挺好的,這幾年又多做了兩個品牌的代理。」李天陽說,「小公司,用的也還是那幾個老人。」

    「那恭喜了。」王錚說,「我第一本學術專著大概過完年會出版。」

    「太好了,我真為你驕傲,」李天陽呵呵低笑,說,「好好干,你肯定能成就斐然的。」

    談話陷入冷場,王錚陷入自己的思緒中默不作聲,李天陽有心打破僵局,卻生怕一句話不對,又惹惱了王錚,過了一會,才小心地說:「這次在g市談的生意都還挺好,我給自己放個假,就呆這邊,節後再回去,如果這邊發展前景好,以後可能把公司搬過來也不一定……」

    「呆這麼久,你家裡人不反對?」王錚彈了彈菸灰,隨意地問。

    李天陽卻一下坐直了身子,猶如宣告一樣認真地說:「我爸媽今年在加拿大我姐那過,不回來,我孤家寡人的,好不容易見到你,當然想多呆兩天。」他目光專注地看著王錚,說:「小錚,如果我不是獨身,我不會那麼厚臉皮出現在你面前,你放心,我不是那種人。」

    「是啊,你不喜歡撒謊,不喜歡欺騙自己,不喜歡違背自己內心的意願,這些我都記得。你知道我怎麼看你的嗎?」王錚看著他,口氣平淡地問。

    李天陽有點頭皮發麻,他伸直腰板,粗聲說:「你覺得我不地道,不值得你信任。你覺著我朝三暮四,人靠不住。你心裡頭罵我恨我,或許還瞧不起我,我都知道。」

    王錚有些不堪重負一般縮了縮肩膀,搖頭說:「你錯了,我看你想的不是人品,我想的是,你真走運。」

    「什麼?」

    「你真走運,真的,你總能按著自己的意願來過日子,你有這個能力,也有這個膽識,但是李天陽,我必須明白跟你說一句,這一次我不管你的意願是什麼,但我絕對不會讓它影響到我的生活。」

    「小錚,你多慮了。」李天陽深深吸了一口煙,在菸灰缸里狠狠掐滅它,說,「我不會,也沒那個資格影響你的生活,我呆在這,只是想跟你道歉,當年的事,是我對不起你,真的,我真心誠意向你道歉。你要打我罵我,怎麼著我都成,只要你能消氣,我不求別的,我就求你能出了心裡頭那口氣,往後的事咱們另說,畢竟誰也不知道是不是?」

    他的眼圈有些發紅,接著說:「我這幾年想起來,就覺得不安生,這輩子沒幹過的混帳事,都對你一個人幹了。我對不住你,我很後悔,我真後悔,有時候想起你,整宿都睡不著。閉上眼全是你看著我的眼神。那麼亮,亮得我心裡頭晃得慌。你那時候那么小,明明是我的錯,卻要你承擔那些後果。你走以後,我到處找人打聽你,就是不敢來見你,你不知道,我那天看到你,看到你這麼瘦,我心裡都跟貓抓似的,那個難受……」他頓了頓,強笑說,「不說了,反正往後我會照顧你,你父母那邊,我會幫你,我去跟倆位老人負荊請罪,我去求他們讓你回家,要打要罵都沖我來,我再也不會讓你……」

    「別說了!」王錚手神經質地顫抖,他猛地掐滅煙,握緊拳頭,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地說,「這不關你的事,明白了嗎?」

    第13章

    「這不關你的事,明白了嗎?」

    說完這句,王錚猶如用完了力氣一樣,靠在沙發背上,微微仰頭,他閉著眼,再做很慢很慢的深呼吸,吸入,吐出,吸入,再吐出。他用這種方式緩解心臟舊患處帶來的疼痛,沒有太明顯的效果,但聊勝於無。

    內心那處真實又無法顯像的傷口,由於長久未愈,發作起來猶如病症,最嚴重時,突如其來的痛感能令他意識在瞬間陷入空白,眼睛不得不閉上,人像驟然被拖入黑暗的甬道,四肢皮膚會猶如接觸地下墓穴中陰寒的風而立即緊縮。

    長久以來一個人生活,不得不用深呼吸和放鬆肢體的方法來與之抗衡,久而久之,王錚摸索出一套對付這種疼痛的方法,那就是將痛感置之不理,腦子裡拼命回想夏日悠長的午後,在老家,老式的單位宿舍有一道長長的,望得見河堤的走廊。父親在對著自家門口的走廊外用水泥糊了一個花槽,種上兩棵最常見的鳳尾竹。它們以驚人的速度瘋長,只用了一個夏天,就竄得比成年男子還高。

    那個時候,自己就在竹子前搭著小小的桌子和板凳,一邊咬著鉛筆寫功課,一邊當母親的問話是耳邊風。

    生性懦弱的兒子,雖然從來不敢違抗嚴厲的母親,但是卻也有自己不為人知的消極反抗方式,那就是在她嚷嚷著吃飯啦睡覺啦的時候,故意拖延,或者裝沒聽見。

    聽著母親那把穿透力極強的聲音空空落落地迴蕩,王錚蹲在樓梯拐角處,暗暗偷笑。

    「短命仔,耳朵聾了啊,耳朵生來幹嘛的?叫你怎麼不應,你想氣死你媽啊?」

    母親總是一邊罵著,一邊飛快把他拽進屋子,手勁很大,拽得人生疼,什麼溫柔賢淑跟他母親一點沒沾邊,可晚飯桌上,燉雞的兩個雞腿,卻也一定會落在他碗裡。

    但在漫長而脆弱的成長期,兒子記住的,往往是母親那一拽有多疼,卻很容易忽略,自己的母親做了那麼多回燉雞,從來沒嘗過,雞腿到底做得怎麼樣。

    王錚猛地睜開了眼睛。

    李天陽不知何時緊挨著他坐,一臉擔憂地看著他,問:「小錚,你覺得怎樣,你臉色看起來很差。」

    王錚格開他伸過來試探額頭的手,啞聲說:「沒事,老毛病了。」

    「你以前沒這個毛病啊,這是怎麼了?頭疼還是頭暈?你倒是說說,咱們找醫院看去,別小病等會給耽擱成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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