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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於萱用異乎尋常的熱情,極力向他推銷那個叫王錚的男子,熱絡到徐文耀有些懷疑,於萱是在將王錚託付給自己。
她怕自己不久就死了,她怕再也照看不了王錚,她由頭到尾,都在替那個瘦削的男孩考慮,從來沒想過自己。
這種執拗的感情令徐文耀備覺壓抑,他不知道,一個人要將另一人擺到心裡頭的什麼位置,才能為他做這些事。
不可否認,再遇到王錚,徐文耀發現他身上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就像一株原本在溫室里照料得好好的花糙,突然被人丟到冰天雪地里,凍得七勞八損,但卻頑強地活下來。曾經精美潤澤的葉子布滿霜打的痕跡,曾經絢爛的花朵現在就算盛開,也色澤黯淡花瓣凋零。但就是這麼備受摧殘,該開花的時候,還是牢牢地朝著太陽的方向綻放,這樣一種特殊的美,令王錚整個人,看起來不再尋常。
這種不尋常,令徐文耀心裡動了動。
多年以前,那個曾經熱愛過的青年,如果也能從那場由他所造成的挫折中掙紮下來,大概,也會有王錚這樣疲累中的堅韌吧。
如果他活下來,如果能夠親自向他懺悔,那麼自己,是不是也能好好地繼續過下去?
跟王錚交談的感覺很舒服,尤其是兩人在急診室外,你一句我一句,說出來的對於萱的感情,令他明白,其實不僅自己,於萱對王錚而言,也是不可或缺的特殊存在。
然後,送王錚回去,在後鏡中,徐文耀看見王錚一直目送他的車開遠。這種刻板的禮貌,由這個青年做出來,不知為何,竟然令人感到一絲可愛。
一剎那,他有個衝動,把車倒回去,下車揉揉王錚的腦袋,告訴他別跟於萱那樣,活得這麼用力。
太用力了,終究虧的是自己。
但徐文耀沒有這麼做,那只是些微的動心,還不足以令他主動採取什麼行動,在他看來,與其將王錚納入自己懷裡,做他的情人,不如將他視為像於萱一樣特殊的存在,儘可能照料他們,然後靠近他們,謀求那點微薄的平靜與希望。
接下來幾天,他開車接送王錚去醫院看於萱。三個人相處融洽,於萱精神好了不少,經常與王錚相互打趣,王錚聽從於萱的指揮,每天給她做些奇奇怪怪的吃食,有一回還特地包了蘿蔔豆腐餡的餃子來,於萱大讚好吃,拼命將這一創意歸功在自己頭上,徐文耀嘗了一個,居然真的味道不壞。
他看著他們,忽然有種已經相處了很多年的感覺。
有一天,徐文耀帶來一架數位相機,交給王錚,讓他隨便拍。他想照片的紀念終究有時候比腦子能記得住更多的細節,等有一天,於萱真的不在了,他可以跟王錚一塊看看這些照片,一起嘲笑下,於萱當時的樣子有多傻。
等著一個這麼親近的人過世,數著她剩下的日子,沒一個人心裡會輕鬆。
臨近過年,醫院的人驟然減少,不少人都有種觀念,大過年的不能在醫院度過,省得來年晦氣一整年。於是能出院的都辦了出院,能拖著不住院的,也儘量拖到年後。大年三十的午後,陽光明媚悠長,徐文耀親自開車,去G市有名的老酒樓訂了菜,又打包拿到醫院來,裡頭有於萱吵著要嘗嘗的小點心,需趁著新鮮出爐才好吃。他走得有點急,拎著好幾個一次性飯盒,穿過醫院長廊,越過一個獨自站著抽菸的男人,然後,他走近病房,忽然聽見於萱的聲音,異乎尋常的微弱:「念個詩來聽。」
「你需要休息。」
「我想先聽你念詩。」
王錚無奈地說:「好,要聽什麼?」
「跟,死亡有關的。」
王錚沉默了,過了一會,他的聲音低低響起:
「在我彌留之際
我不想埋進墳墓,我擔心
孤零零地躺在蛆蟲中間。
靈魂曾經在烈火中生活,也該在烈火中
燒盡我失去了生命的軀幹
「很好,」於萱弱聲說:「我死了,你也把我燒掉。」
「放心吧,現在不能土葬。」王錚啞聲說,「不念了,你還要不要睡?」
「繼續嘛,繼續繼續。」
王錚沒有回答,徐文耀嘆了口氣,抬腳走近病房,笑著說:「吃的來了,我們的年夜飯。」
於萱低低歡呼了一聲,但神情格外頹喪,王錚垂著頭,膝蓋上擱著一本詩集,然後他闔上書,說:「我走了,晚上還答應我堂哥過去給他們做年夜飯。」
「小錚,你留下……」於萱哼哼唧唧地說。
王錚看向徐文耀,目光中有從沒見過的乞求,徐文耀心裡一軟,明白他此刻心裡不好受,便對於萱說:「行了,放小錚回去跟家裡人過年,咱們倆搭夥也不錯。」
於萱沒有說話,看著王錚,似乎有些不舍,但終究說:「好吧。」
王錚點點頭,走出病房,就在此時,於萱叫住他。
「小錚,有時候,事情就算回到原點,也不是原有的起點,你明白嗎?」
王錚心裡狐疑,卻說:「我知道了。」
「回去吧,路上小心點。」
王錚跟徐文耀打了聲招呼,走出病房,就在此時,他的手機響了。
他接了,電話是堂嫂打來的:「小錚,你怎麼還沒到?」
「馬上來了。」王錚說,「我打車過去,很快的。」
「那個,」堂嫂的聲音有些猶豫,「今天咱們這多個客人,你不會介意的哦?」
「多個人熱鬧點,沒事。我馬上就到。」王錚說完掛了電話。
一抬頭,似乎天空格外清朗蔚藍,難得過年了有這樣的好天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剛剛壓抑的情緒慢慢排出,大踏步走出醫院。
有時候,事情就算回到原點,也不是原有的起點。
於萱說。
但什麼是原點呢?在他的經驗中,每一條路都有如單行線,筆直向著遙遠的前方,從來沒有可以拐回去的可能性。而同樣的,所謂的起點,也從沒有存在過,今天是昨天的延續,明天是今天的延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一切都莫不如是。
作者有話要說:道歉一下,這個文可能不會寫成一個好讀的故事,也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都是普通人的普通的生活,他們的心理危機,他們的選擇,行文可能會晦澀,希望大家帶點耐性來讀,當然讀不下去的,也請見諒。
第12章
大年三十下午,街道上異乎尋常的冷清,整個城市車輛也驟減不少,人流量更是不及平時的三分之一,但陽光出奇的好,冬日裡的陽光照在身上,猶如春日。只可惜這樣的陽光配上稀稀拉拉三兩的人,不知為何,卻有種敗落頹喪的錯覺。王錚把手插進口袋裡,半垂著頭,默默走路,不遠處有還沒收攤的花農,守著幾株凋零的桃花,和幾盆垂頭喪氣的金桔,同樣耷拉著腦袋,見到王錚也沒招呼賣花,只是漠然地注視著他走過去。
陽光傾瀉如注,桃花瓣近似白色,那些原該妝點的粉,在陽光下,仿佛褪盡了一般。
兩三年前,王錚接了兩個成人高考補習學校的工作,一個上一三五,一個上二四六,每天忙得昏頭轉向,一天下來,能夠入睡成為生活中最幸福一件事。有一天晚上,人已經到了,卻突然被其中一所學校通知停課,他像逃課的學生一樣雀躍興奮,趕緊跑回家,在樓下買了一張盜版光碟和啤酒,一邊喝幾塊錢一罐的珠江純生,一邊掃著電視熒幕。這時,他才發現這是一部災難片,講的是整個城市被某種可怕病毒的侵入,人變成可怕的夜行怪物,吞噬同類的血肉。整個城市只有白天才是安全的,主人公開著越野車,穿過叢林一樣的廢棄高樓大廈,拿著來復槍打獵。
烈日當空,但熟悉的城市裡空無一人。
王錚突然就覺得,這是所有的感覺中,最令他深深厭惡的一種。
看著電影的時候,一種一個人要孤零零死去的恐懼拖住了他,他突然很想打電話給某個人,想找個人說句話,想問一下對方在做什麼。那個時候,他未必真想具體說什麼,他只是想確定自己所在的世界有熟知自己的人活著,確認自己不是獨自一人。這個欲望在酒精作用下如此強烈,於是,他打開手機,翻看通信錄,第一次那麼認真地判斷記錄在上面的每一個名字,猶如審查一樣在腦海里過濾這個人的資料,是否能夠說一句這樣莫名其妙,問候不像問候的話而不必承擔風險。
但他沒有可以那樣打電話的人。
在王錚有意識的時候,他發現自己已經撥了一個號碼,他聽到對方接通了,聽到那一聲低沉醇厚的「喂,哪位」時,王錚突然醒悟,原來自己撥打的,是李天陽的電話。
他仿佛被嚇到那樣趕緊掐了電話,這麼做還不夠,他索性關了機,然後拿出電池,然後驚魂未定一樣大口喘氣,按著心臟,感覺那種窒息一樣的痛苦掐住咽喉,再極其緩慢地,消散。
那個時候他已經離開李天陽所在的城市,換了電話號碼,換了髮型,第一次置辦自己的房子,第一次自己養活自己,第一次自己為自己謀前途,他壓力很大,每天睡不到六小時,他覺得自己從沒有活得這麼真實過,真實得鄙陋,但也真實得踏實。偶爾想起李天陽,他還挺心平氣和,沒有怨怒,也沒有憎惡,更加沒有眷戀和思念。在那個電話打通之前,他甚至還覺得,那個人對自己沒什麼大不了的意義。
但那個電話卻打了,王錚身上所有被壓抑的感覺突然間找到了突破口,一下子全涌了出來,他扭大電視機的聲音,在主人公完成自己的英雄傳奇的凱旋般悲壯的聲音中,淚流滿面,哭得哽咽難言。
這是他唯一一次回應李天陽背叛的眼淚,像要把所有感覺擠出體外一樣,用盡全力地啜泣哽噎。
淚水從臉上滴到茶几上,他謹慎地用紙巾擦拭掉,以免弄花上面漂亮的玻璃刻紋。
然後,他爬起來,給自己煮了一碗內容豐富,做工複雜的湯麵。
他先調醬,用高壓鍋煨一大塊紅燒肉,再熟練地用菜刀在砧板上切木耳、蛋餅、粉絲、海米等東西,等肉熟了撈出來放涼了,再切成薄薄一片片,這時候另一口鍋里的水燒開,他將雪白的麵條扔進去,煮的同時細心謹慎地攪動,等火候差不多了再撈出來。
吃麵條的同時,王錚冷靜地想,原來自己還是從李天陽那件事中,備受損害。
那是一種真正的損害,不是尋常人所說的傷心失意那麼簡單,它最直接的後果,就是心臟部位有看不見的,卻又真實存在的巨大傷口,它一直在潰爛,拒絕癒合,而因為受創面積過大,靠王錚一個人,根本沒辦法令它痊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