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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然後他對著馬桶,大吐了一場,吐完了,終究垂下頭,沉痛地,無聲地啜泣。
今天的他理解這件事,無疑變得清楚許多,青年家在農村,靠自己的力量,好不容易才上大學,又交女朋友,還找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對他來說,人生就必須結婚生子,養家餬口,孝順父母,這些是他近乎全部的願望,必須扛起來的責任。他不能夠接受共同設想明天的女人背叛自己,就如他同樣不能夠接受異乎尋常的性取向一樣,青年能設想的生活一眼望得到頭,但卻踏實可靠,也安全合理,他一直生活在裡面太久,他沒法想像,有一天自己要面臨熟悉世界的崩潰。
可他徐文耀,在十四歲的時候,卻並不知道,橫刀奪愛不僅僅是橫刀奪愛,它還意味著別人生活的分崩離析。
十幾年後,徐文耀想起這件事,還是為自己的行為後悔不已。說得更準確一點,他是為自己還沒準備好,沒有足夠的修養和力量,就去扭曲別人的生活而後悔不已。他想如果是現在,他肯定不是那麼幼稚,就算要一個人,也不一定要用這麼不入流的手段,就算要用手段,也不會讓自己背負這麼沉重的負罪感,他還有少年時代說不出口的愛慕和眷戀,那些來不及訴說的真誠的感情,如果是現在,他肯定能告訴對方,但因為當時太年輕,他幹了蠢事,引發了他所不能承受的惡果,於是他永遠喪失了表白的機會。
他沉浸在往事中,直到手指被一隻柔軟的手覆蓋住,徐文耀抬起頭,看見於萱醒了,睜著眼睛朝他微笑,徐文耀也笑了,反過手拍拍她的手背,問:「醒了?餓不餓?」
「餓個屁,」於萱有氣無力地哼哼了一聲,眼珠子一轉,弱弱地問:「我家小錚呢?」
「放心吧,」徐文耀笑著說,「給你把人送家門口去了。」
於萱嘆了口氣,說:「我嚇到他了?」
「大老爺們,至於嗎?」徐文耀搖頭說,「王錚比你想的堅強,但他擔心你,這會想必心裡也不好受。」
於萱微微勾起嘴角,壞笑說:「怎麼樣,他不錯吧?家門朝哪邊開你也知道了,往後就能登堂入室,不用我教吧?」
徐文耀呵呵低笑,站起來把床頭預備著的保溫桶拿過來,擰開了說:「這個事你別老掛嘴上,開玩笑也要適可而止。」
「誰說我開玩笑的,我他媽說的都是千真萬確……」於萱急了。
「行了行了,別激動,好好躺著,幹嘛啊你。」徐文耀用眼神制止她亂動,微微嘆了口氣,說,「這事,不是時候。」
「怎麼不是時候,我告訴你,這可是你們倆最後一個機會,你別不信,過了這村兒沒這店兒了啊,小錚多好一個人,模樣好學問好脾氣好,你以為你是什麼香餑餑,還不是時候,且,挑三揀四也輪不到你……」
「於萱,你給我安靜會,」徐文耀被她氣得笑了,說,「你改行說媒拉縴了?這活技術含量高,不適合你,你聽我說,我知道王錚是個不錯的對象,你說他合適我,我也信,但這個事不是這麼拉郎配的,你懂吧?」
於萱有些困惑,瞪大眼看著他。
「我心裡頭沒這個想法,」徐文耀想了想,直接說,「我還沒過去自己那道坎。」
於萱沉默了,她嘆了口氣,老氣橫秋地說:「你們倆,真是我死了都不讓我省心。」
「行了,大媽,你顧著自己身體吧啊,喝湯,來。」徐文耀把保溫桶的湯倒出來,端到她跟前。
於萱喝了一口,皺眉說:「沒王錚煮的好喝。」
「是,王錚最好我知道了,你再來一口。」徐文耀哄著她。
「王錚當然是最好的。」於萱喝了一大口湯,咽下去說,「別說我不提醒你啊,他那個舊情人可又來了,你不抓緊,等人家舊情復燃了可沒地方悔去。」
徐文耀微微一愣,隨即笑了笑,默不作聲。
第11章
王錚是最好的。
於萱斬釘截鐵的話語中帶了她自己也察覺不到的炙熱和壓抑的顫抖,對那麼冷淡長大的孩子,這種炙熱如此異乎尋常,就如一片灰燼中殘餘的火星,耀眼卻微弱,倘若手指伸出去,也會灼得人生疼。
就這一下疼痛,輕到如同被螞蟻咬了一口,卻能長久停留在心裡頭,每每想起都微微發疼。
徐文耀從未見過於萱對誰這樣過。
確切的說,是只有對著王錚,她作為常人情感的那一部分才迅速發育起來,儘管錯過了時節,儘管帶了畸形和暗啞的迫切,但那部分感情卻仍然蓬蓬勃勃,朝氣十足,就好比一片死氣沉沉,常年被霧氣和瘴氣籠罩得密不透風的沼澤,突然厚厚的雲層被撕裂開,一束陽光從天而降,妖嬈艷麗得令人不能側目。這就是王錚帶來的效應,因為有王錚,於萱身上屬於十八歲少女的那部分才甦醒過來,並開始有了成熟的欲望,開始也渴望美麗和令人過目難忘。
徐文耀永遠記得,他頭一回看到於萱在一個人面前嬉笑怒罵,神采飛揚時有多震驚、難以置信。十八歲的於萱突然間面目鮮活起來,而在此之前,她的五官都隱藏在過長的劉海下,她的眼睛從來不會正視任何人,她在學校里,在家,在任何一個地方,永遠都是一個人,她沒有適齡的玩伴,也不屑於任何同齡人熱衷的遊戲。當女孩兒們激烈地討論某位心儀的明星,爭先恐後在身上頭上臉上製造時尚和流行的痕跡,甚至她們微妙地在喜歡的男孩面前不動聲色的競爭,這些仿佛都跟於萱無關。於萱是介於這些存在之外的,你永遠無法用十八歲女孩的印象將之歸類的一個存在。
徐文耀那時候還以為,這是他見過的,將孤獨詮釋得最好的女孩。
孤獨既沒有將她壓垮,她也沒有刻意去表演特立獨行的孤獨,她身來就是孑然一身,註定要這麼孑然一身地走到死。
但就是這麼一個女孩,在一個男孩面前,卻能一下變得五官清晰,行為明朗,從一直藏身的地方走出來,從一個旁觀者的角色進入一個參與者的角色。這種轉換對王錚來說可能沒有察覺,因為他認識的於萱,就已經是活潑任性,開朗聰明。但對徐文耀來說,這個轉變卻令他驚詫甚至震驚,於萱的每一個行動,他能從中看出那種不熟練,那種對常人生活的模仿,還有模仿之下的僵硬。有好幾次,徐文耀看見於萱在王錚身邊開懷大笑,他能聽出,於萱的笑聲中隱含了乾澀和勉強。好幾年前,圖書館那次與王錚擦肩而過,他注意到的,卻不是王錚,而是於萱的目光,在王錚身後,如此凝重而哀傷。
就如看著永遠無法企及的心愛之物,卻每時每刻都得壓抑著,不出手去碰它。
徐文耀在那一刻明白了,於萱對王錚的感情,不是一個十八歲少女的情竇初開,而是,一個孤獨的人對消除孤獨的本能渴望。
但為什麼是王錚呢?
徐文耀百思不得其解。他曾經暗暗觀察過這個男孩,那個時候,王錚才剛剛念研一,臉上稚氣未脫,相貌當然算清俊漂亮,但徐文耀閱人無數,這種長相併不能討好他。而且王錚身上明顯有普通家庭成長的孩子所無法避免的侷促和單純的愚蠢,他行為靦腆,做事不果斷,這種人很難擁有堅定的意志和直接有力的判斷力,因而也無法對別人產生行之有效的影響,徐文耀看人一向很毒,王錚這樣的男孩對他來說,既沒有足以令人側目的才能,也不擁有特立獨行的人格魅力,他不明白,這樣的男孩,為什麼會受到於萱的青睞。
他的觀察很快就因為出國深造而被打斷,等他從美國回來,他便利用家裡的關係,創立自己的公司,並在短短兩年內將之發展壯大。他對自己取得的斐然成就並不驕傲,他覺得自己原本就該如此,他天生就該站在領導者的角色,他對此從未懷疑過。而旁人對他的敬畏,也逐漸從他的家庭背景轉到他這個人本身所擁有的無可置疑的能力上。對父母來說,他是成就不凡卻孝順的孩子;對合伙人來說,他是值得託付全副身家的夥伴;對下屬來說,他是能力卓著卻不乏人情味的上司;對偶爾一起過夜的情人來說,他是主導卻不乏溫情的一方。
無論從哪一方面看,徐文耀都無可挑剔,但只有他知道,自從經歷過十四歲那場變故後,他的內心,已經在看不到的地方乾涸枯萎。
他所有對感情的渴求,那種不顧一切,覺得生來就該狠狠將對方禁錮在自己身邊的力量,已經在十四歲的時候,隨著那壺倒進馬桶里的湯水一樣,傾瀉殆盡。
他在一夕之間,喪失了表達愛的權利。
早年暗戀過的青年,用美工刀割斷所愛女人的喉管,順帶著,也將他來不及說出口的渴求一刀割斷。
於是,他與這種人類最普遍感情的聯繫就此斷裂,無論他如何嘗試,無論對象是誰,他的始終無法重建這種聯繫,他就像一個流放者,被遠遠放逐在冰天雪地的西伯利亞高原上,年復一年,他在荒蕪的列車站等待著,但怎麼樣,也找不到回來的那一趟列車。
或者說,那一趟列車,取消了他登車的資格。
只有在於萱身邊,他才能獲得些許的希望,他曾經將自己這種狀況對於萱和盤托出,他本能地知道,於萱能夠理解這種狀況。徐文耀清楚,自己內心運作的系統出了問題,這不是解決公司股價,勞資糾紛那麼明確,他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裡,到底有沒有解決的可能,他對於萱訴說,艱難地用語言表達出來。
「這麼說,列車已經出發,而你趕不上?」於萱問。
「對,」徐文耀點點頭,「出發後,車站就不知不覺被廢棄,再也沒有其他的列車經過。」
「你想離開?」
「非常想,但車站已經廢棄,重建它,不是我的工作。」
於萱抬起眼,專注地看了他半天,仿佛下定決心一般說:「明白了,我說,你重新談一次戀愛,一次真正的,轟轟烈烈讓地球都顫抖的戀愛怎麼樣?」
徐文耀啞然失笑,說:「那就能解決問題?」
「不一定能解決,」於萱想了想,說,「但會有新的可能發生也不一定,讓西伯利亞冰原上長出新的花花糙糙,想想看,這不也是挺令人興奮的嗎?」
徐文耀搖搖頭,笑說:「不行,我裝不了。」
「你裝個屁啊,這麼跟你說吧,現在有個特別合適你的人,王錚你那天也看到了,我那老同學,真的特別合適你,他現在也單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