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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果然,這句話一說出,王錚臉色就變了,他胸膛急劇起伏,側過身,不得不靠著一旁的餐桌,就在李天陽想要進一步懺悔的時候,卻聽見王錚澀聲說:「你錯了,我不恨你。」
李天陽微微一愣,卻聽王錚痛苦地閉上眼,又睜開,緩緩說:「真要恨誰的話,我恨自己。」他側過臉,咬牙說:「我恨自己為了一個男人,傷了自己父母的心,到現在都無法讓他們原諒我,我恨這個,每每想起,都是錐心之痛!」
他猛然抬起頭,目光凌厲之極:「我真不怪你,一切都是我自己蠢,但時至今日,我仍然不能原諒自己的愚蠢。李天陽,如果你真有抱歉的意思,真有說對不起的誠意,我拜託你,我他媽求你,不管你出於什麼目的來這裡,都到此為止吧。」他盯著李天陽,一字一句地說:「請你別再出現了,別再來提醒我這些,行嗎?」
第10章
和所有有幸在醫院守夜的家屬一樣,徐文耀也準備了一本書準備閱讀。
醫院是這個世上奇妙的存在,明目張胆的生死門,就在昨天,他兩次路過胸外科的普通病房,兩次都聽到撕心裂肺的哀嚎,那種聲音通常只意味著,又有一個人死去。在一堆人當中,悄然無聲地死去。徐文耀早過了傷春悲秋的年齡,但他卻不得不承認,醫院這個地方,空氣中仿佛被人為添加了凝固劑,能夠順利將時間變得黏黏乎乎,讓人一腳踩進來,就被困住,沒法抬腳再往前走,全身上下,都被一樣樣標上數據,再對應一樣樣標準。病人能不能出去,什麼時候出去,這些都脫離自己的掌控,非得靠專業人士和專業儀器來判斷。
包括非病人的自己,合不合適陪伴,什麼時候陪伴,什麼時候離開,也被歸納入體系龐雜的科學數據中。
他看著病床上闔上眼睛睡得如嬰兒一樣的於萱,很想搖醒她,讓她跟自己一塊觀察,多麼奇妙的地方,怪不得於萱對這裡態度曖昧,說不上喜歡,也不絕對不厭惡,反倒每天睜大眼睛,好奇十足地觀看周圍。
也許,她能看到許多,自己看不到的東西。
從小時候就這樣,於萱跟他明明在同一個大院裡打鬧嬉戲,在同一所學校里上學,在同一條路上每天往返,彼此熟到連對方家裡今年有沒有醃醬菜,晚上吃什麼都清清楚楚,但他卻明白,於萱跟他,猶如平行宇宙的不同空間,他沒法真正靠近於萱,任何人,都沒法真正地靠近於萱。
不僅在於她從小表現出來的預知能力,還在於,她與年齡不相稱的漠然,這種淡漠,仿佛一個看不見的透明玻璃罩,將她跟周圍的世界,包括她自己的父母,隔得清楚明了。
大院的孩子沒人喜歡跟於萱一塊玩,學校也是,大家都不約而同隔離她,說不清為什麼,兒童的心思大概遠比成年人敏感又直接,對異類保持天生的警惕。一開始還有幾個調皮搗蛋的男孩想欺負她,但不知於萱用了什麼法子,不用幾天,那些男孩都沉默地選擇忽視她,這種沉默的忽視很快傳播開去,一個學期不到,她同班的所有學生,都像避開細菌源一樣,對於萱敬畏地保持距離。
或許這也是於萱想要的效果,徐文耀想。但是有好幾次,他分明看見於萱站在課室外面,遠遠的,如女王巡視所屬領地那般,高傲而漠然地看著操場,那裡,有穿紅戴綠的小姑娘三五成群,在跳皮筋,玩遊戲。
那種時候,於萱的目光總是很複雜,既有悲天憫人的柔和,又有同為女性的壓抑的渴望。
他還記得,在少有的幾次這種經歷中,他注意到於萱的手指,攥緊書包上的肩帶,攥得那樣用力,手指都有點泛白。
他們一塊長大,其實一塊玩的時候近乎沒有,回想起來,對這個女孩的童年記憶,竟然就是這樣一幅畫面:小小的於萱站在課室外面的背影,那背影猶如老舊的黑白照片,從此永遠定格下來,保存下來。
徐文耀那時候才不過十歲多一點,但不知為何,他感到心臟有輕微刺痛,他想,要這麼孑然一身地長大,這麼孑然一身地走到死,該得多難。
徐文耀原本不曾注意過於萱,於萱有她特定的,任何人進入不了的孤獨,徐文耀也有,儘管他待人恭謙有禮,家裡背景過硬,卻從不仗勢欺人,但他跟於萱一樣,也有屬於自己的,堅硬到旁人不能進入的內核,但是在他十四歲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令他粹不設防,終生難忘。
那一年,他發現自己喜歡的,不是漂亮溫柔,身段窈窕的女孩子,而是跟他一樣,有相同生理構造的男孩。
他還記得最開始是一次籃球場上的衝突,不同學校兩幫學生爭一個球場,於是他義無反顧,帶著軍區那幫野小子加入群毆,籃球被當成利器,一用力砸過去,失了準頭,砸到一個過路人。
那個人眼鏡被砸爛,挺秀的鼻子登時冒出血。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回事,一般來說,這種情況下顧不上那種不相干的路人甲,但在那一瞬間,他注意到猩紅的血從那人的鼻子下流出來,與白玉一樣的臉頰兩相對應,竟然有種淒艷的美感。
一種異樣的情緒從心底汩汩冒了出來,從此一發不可收拾。
那天晚上,他想著這個陌生男子俊秀的臉龐,捂著鼻子疼得泛上水光的眼眸,下體的器官竟然硬了,不得不伸手紓緩。
在此之前他已經試過遺精,夢見什麼已經不太記得,他從小善於控制自己的情緒,頭腦一流,對自己行為的掌控遠超過一般青少年,但這麼激烈的情慾衝到下腹,不得不靠手來緩解,這種經驗,卻還是第一次。
就好像燎原大火,僅憑十四歲少年的意志,根本無法與之對抗。
後來他千方百計接近了那個陌生人,對方是個大學剛畢業沒多久的年輕教師,就在他們學校附近一所三流初中教生物。徐文耀憑著自己從小歷練出來的交際能力,故意在他面前製造一點小事故,扮演一個迷途卻不失上進心的學生,激發起那種初出茅廬的年輕教師的理想和熱血,輕而易舉登堂入室,成為那位老師額外照料和輔導的學生。
由始至終,對方都不知道,他試圖拯救的失足少年,其實是另一所重點高中人盡皆知的優秀學生。
他想要這個人的欲望已經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每接近一步,就想多貼近一些,全身血液都像煮沸了一樣,叫囂著再要多點。徐文耀後來也分不清,自己那時候,到底是真的喜歡還是年輕人偏執的占有欲?抑或兩者皆有,但在他能明白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泥足深陷,不能自拔。
但對方,卻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異性戀者,他有相戀兩年的女友,並且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
徐文耀再掩耳盜鈴,也無法阻擋天性中的精明,他後來還是知道了,自己懷著美好心愿送給老師的懷表,被那個人轉手送給了自己的女友。
徐文耀那時候還小,不懂得如何控制住怒火,他只知道在當時,他殺人的心都有了。
他是在長年累月的優越感中成長的人,這個打擊對他來說猶如恥辱,是那個年齡驕傲的年輕人無論如何無法接受的後果。在這種狀況下,他用最冷靜的心態執行最瘋狂的念頭,他利用那個女孩的虛榮心,故意製造一些偶遇,介紹她認識軍隊高官的公子哥兒,那些人都是風流成性,見女性獻點殷勤,玩點曖昧,搞個把艷遇不在話下。徐文耀冷眼旁觀,還真有人吃那種女大學生的清純,而公子哥兒會玩又捨得花錢,又豈是一個初中老師能比擬?徐文耀在一邊不動聲色地推波助瀾,一來二去,原本無意變得有意,有意再更進一步,變得你情我願,終於生米煮成熟飯,成了好事。
這個時候,他再以假裝惴惴不安,良心上過意不去,在那個老實男人面前,將這件事,斷斷續續,透露了出去。
他再精明能幹,那個時候也才只有十四歲,事情做下去了,後果卻是他始料未及的。
兩個原本相戀的人開始爭吵翻臉,曾經澄淨美好的人性由此扭曲變形,徐文耀沒有想到的是,那個老師得知自己女友劈腿後,會全然不顧自尊體面,當眾苦苦哀求自己的女友回心轉意,被拒絕後又屢次糾纏不清,對方的新男友,也就是徐文耀介紹的公子哥兒又豈是好相與的?見他這麼拎不清,也不多說,叫了幾個人把他狠揍了一頓,被毒打後的青年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何自己盡心竭力地對女友好,兢兢業業工作想給她一個好點的未來,她還會這麼殘酷地對待自己。他變得越發沉默寡言,在傷愈後,藉口徹底分手約了昔日的女友見面,掏出藏在口袋裡的美工刀,親手割開那個女孩的喉管。
據說傷口乾淨利落,完全不是外行人所乾的,徐文耀卻知道,青年曾經的願望是當一名生物學家,解剖是一種基本技能,當年在大學裡,他因為這個,還得過教授的讚許。
事隔多年,徐文耀還記得,就在青年被毒打的時候,他還以為自己的機會終於來了。他那一天命保姆燉了補身子的藥膳,準備拎去醫院,沒有什麼比雪中送炭更容易打動人的了,徐文耀深諳此道,他甚至還打算,這一次要在青年床頭哭訴一番,自責一番,同時隱晦地表白一番,他想,有自己這麼優秀的人喜歡著,那個女人算個屁,他有絕對的信念,不用兩個月,就將老師拿下。
他得意過了頭,一出門就撞到於萱身上。
記憶中,於萱總是跟他擦身而過,面不改色,就好像他的身影根本不曾映入眼帘,但這一次,於萱卻出於意料地折了回來,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目光炯炯,仿佛要把他的手腕掐斷一樣緊緊捏著,然後,她閉上眼,又睜開,仿佛深受打擊一樣臉色蒼白,再看向他的目光中帶了惶急和怒氣,大口大口地呼吸,然後不由分手,伸出手在他臉上颳了一巴掌。
她指甲鋒利,這一下,令徐文耀臉頰生疼。
徐文耀大怒,一把甩開她,罵道:「你打我,你他媽瘋了你。」
他近乎本能地,一抬手就要給回於萱一巴掌。
但這巴掌沒有打下去,因為於萱盯著他,說了一句:「保溫瓶里的湯真可惜。」
徐文耀一愣,問:「你說什麼?」
「特地做出來,卻沒人喝,不是可惜是什麼?」她看著徐文耀,輕聲說,「你會後悔的。」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跟徐文耀說話,不用多久,等他趕到醫院,看到病床上空空如也,就有不祥的預感,再不用半天,他就知道那出發生的慘劇。
再然後,他用很多年的時間,品味一種名為後悔的感覺。
自然,那個湯,也沒人喝了。徐文耀親手將它倒入廁所,按了抽水馬桶的按鈕,將那股濃稠的液體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