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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王錚嚇了一跳,忙擺手說:「我跟她沒什麼,您別誤會。」
徐文耀呵呵低笑起來,拍拍他的肩膀,說:「想什麼呢,有一點於萱說對了,跟你說話確實很舒服,我也不跟你見外,往後就跟於萱一樣管我叫徐哥吧。」
王錚覺著此人有些自來熟,但他天性不會拂人好意,便點點頭,微笑著說:「徐哥。」
「王錚啊,替哥好好陪陪那丫頭。」徐文耀有些眼眶發紅,掉了個頭,掩飾般笑了起來,又拍拍他的肩膀,低聲柔和地說:「去吧,好好陪陪她。我就不跟著去了,就說我臨時有事先走,改天,咱哥倆再好好喝兩杯,回見啊。」
王錚點點頭,說:「再見。」
第5章
最終還是沒去於萱心心念念的重慶麻辣火鍋,王錚知道,若是從前,自己沒準就帶她去了。
青春年少時,總以為時間大把可以揮霍,人總覺得該往前看,那日子長得好似踮著腳伸直脖子,怎麼也看不到頭。那時候王錚血管里流著名叫青春的激素,刺激著你膽肥頭腦簡單,在加上這把叫於萱的火一點,就總想干點於眾不同的事,包括三更半夜翻牆爬進大學附屬幼兒園裡,在小崽子們玩的轉圈椅上抽菸喝啤酒吹牛等。那時候看著星空,真的相信自己跟別人不一樣,往後肯定有大出息,肯定能從頭髮絲到腳趾甲都實現人生價值,雖然關於那價值具體指什麼,他和於萱,都不太明了。
那時候,內向的王錚,也就跟著於萱,莫名其妙地,能把大事當成屁事,屁事又當成大事,骨子裡的情緒被放大縮小,風起雲湧,不可名狀。
多少年了,王錚成了笑也笑不全的人,而於萱,卻已病入膏肓,真的過上她曾經笑說過的,混吃等死的日子。
真是回首倉惶,無處可顧。
仿佛是為了將負面情緒壓下去,他們在一家名為「澀谷」的日本壽司店裡,先後幹掉了一大份名為「火舞戰士」的壽司拼盤,半打日式煎餃,一份烤鰻魚片,一份天婦羅沙拉,半鍋店裡的特價海鮮粥,又要了五串日式燒烤蘑菇雞肝之流,鐵板燒三文魚頭也來了一份,後來猶不過癮,又要了店裡從北海道空運的冰鎮蟹一隻。
這些東西,大部分被燒入於萱的肚子,她一貫對食物有異乎尋常的熱愛,一頭扎到飯里的時候,基本上其他事都進不了她腦子。
這頓飯花了王錚大半個月的工資,但他不在乎。
那心裡不斷湧上來的悽惶令他近乎貪婪地盯著於萱,盯著她將對食物的熱情燃燒到敲空吮吸完每一根蟹腳。仿佛她每咽進去一口東西,那些舊日的希望就會有一點填滿內心空蕩蕩的洞穴,仿佛多吃了一口,她就會離那個死亡的預言遠一些,跟他的距離再近一些。王錚眼眶酸澀,忙垂頭喝了口大米茶,調侃說:「姑奶奶,您剛放出來?還是剛去非洲扶貧了?」
於萱白了他一眼,描繪精緻的眼線,這麼一瞥,倒有銳利如刀的風情,嘴角一翹道:「寶貝錚錚,我吃不了幾頓好的了,別嘮叨啊。」
這麼嚴重的生死問題,她以茶餘飯後的口吻說出,舉重若輕之餘,卻令聽的人,心裡刺痛得險些抓不穩那茶杯,眼前竟然一片血紅,張開嘴,想說什麼,卻覺得喉嚨乾涸,宛若七月沙漠,一片蕭殺。
於萱偏頭咬著蟹腳,繼續漫不經心地說:「王錚,我拜託你,千萬不要安慰我,真的,什麼熱愛生命,不要放棄希望,現在醫學很昌明,要與病魔作鬥爭之流的屁話,老娘聽一回寒一回,放過我吧,啊?」
王錚閉上眼,又睜開,強笑說:「我才懶得對你多費口舌……」
「甚好,」於萱雙手舉高,十指蔻丹,纖細白皙,「人活著,定數這種東西是有的,要不要結束,跟你怕不怕死沒關係,醫學昌明就跟科技發展一樣,他媽的是個全民編造的神話,希望之類好比野雞……」
王錚笑得比哭難看,啞聲說:「不是野雞,正確的說法是,希望是娼jì,她對誰都蠱惑,將一切都獻給;待你犧牲了極多的寶貝,你的青春,她就拋棄你。」
「對對,就這意思。」於萱滿意地拍桌子,笑呵呵地說:「小錚,還是跟你說話不費勁,我就從來記不住這些亂七八糟的詩。」
王錚垂下頭,幾近嗚咽,啞聲說:「我記得就好。」
「誒誒,怎麼了你,真傷心啊?」於萱大驚小怪,終於捨得扔下蟹腳,胡亂安慰他:「好了好了,我保證,我暫時還死不了好吧?真的,我從小就知道,現在還不到時候……」
王錚難受得不行,別過頭去,語無倫次地說:「我,我出去抽根煙……」
「別去,這裡就是吸菸區。」於萱斷然拒絕。
王錚回頭看她,那眼底的淚呼之欲出,哽噎著說:「我找個地方抒情下不行嗎?」
「別去。」於萱拉下臉來。
王錚狠狠瞪她,於萱有些氣急敗壞,亂七八糟地說:「不准去,真的,就坐這,就坐我對面,你要覺得我不好,對我有意見,儘管罵,好過你一個人憋屈對吧?你要還不解氣,照我臉上抽巴掌都沒問題,就是別現在離開這張桌子,我說你他媽聽見沒有?」
王錚被她一番話攪起一股怒氣,嘴唇哆嗦,已經說不出一句囫圇話來,一股怒火涌了上來,夾雜著痛心,不舍,無措和難過,甚至還有這麼幾年獨自一人咽下所有情緒的委屈。他抖著手舉起茶杯,還沒湊近嘴唇,卻一滑,直直砸到眼前的壽司盤上,發出好大一陣聲響,餐廳周圍許多人紛紛轉過頭來,一旁的侍應生立即趕過來收拾。
王錚默不作聲,心裡的悶氣卻漸漸消弭,終於化作一聲長長的嘆息,他閉上眼,又睜開,正想說什麼,卻突然見到對面的於萱一臉見了鬼的表情,突然捂住自己的腹部說:「哎呦,好難受,哎呦……」
王錚大驚,忙站起來連聲問:「怎麼啦?是不是,是不是不舒服?」
「哎呦,快帶我回醫院,不行了,難受死我了……」
王錚慌裡慌張地越過桌子扶住她,惶急地招呼侍應生過來結帳,身邊的於萱一個勁地喊:「快點快點,哎呦,難受死我,你倒是讓他們快點啊……」
「知道了,你先忍一下,馬上就好啊,」王錚急得不行,問:「咱們叫救護車吧,好不好?」
「救護車占納稅人多大資源啊,叫個屁!」於萱沒好氣地罵:「快付錢走人,就這麼著……」
「好好,你忍一下,就好了就好了,」王錚一迭連聲地安慰她,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偏偏那結帳的遲遲沒算完,平時無所謂浪費的時間,現在卻覺得分秒漫長。好容易看到侍應生托著盤子將自己這一桌的帳單送來,王錚已跳了起來,從皮包里掏出剛取出來過年用的補貼,數了數丟過去,喊了聲「不用找了」,這才得以扶起於萱走。
王錚邊走邊擔憂地看著於萱,她臉上脂粉均勻,倒沒覺得臉色難看,而且雖說扶著,但也沒覺得她如何步履漂浮,只是捂住腹部一個勁嚷嚷要快點回醫院,也不知哪裡出了問題。王錚越想越怕,難道剛剛讓她吃了什麼不該吃的東西了?還是突然之間病情惡化?
他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緊趕慢趕扶著於萱要出餐廳,就在此時,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一如記憶中的磁性醇厚,夾雜著驚喜:「小錚?小錚,你怎麼在這?」
王錚全身僵直,如被人點穴了一般無法動彈。餐廳周遭嘈雜的聊天聲,點菜聲,杯盤磕碰聲,剎那間都仿佛隔了水,變得扭曲而飄渺,只剩下那個男人的聲音,和自己心中傷口扯裂的破碎聲。
「小錚,小錚……」那聲音在身後一如夢魘般響起。王錚扶著於萱的手不可抑制地哆嗦起來,像罹患風濕的老人那樣艱難地轉過身,驀然回首,李天陽就站在自己不遠處,輪廓鮮明的臉上帶著沒一絲陰鬱的微笑,魁梧的身板沒有穿外套,襯衫袖子一隻放下一隻挽起,顯然匆忙跑過來,正視王錚的臉後,嘴角的笑紋更深,暖得像晃傷人的眼睛,柔聲說:「我剛剛瞧著就像是你,還不敢確定,想你不是胃不好嗎,不該來吃生冷的東西,沒想到還真的是你,太好了。怎麼就走了?先別走吧,咱們多久沒見了,一起坐下聊聊?」
一如既往的溫柔多情。
只是,這算什麼?
一瞬間王錚有點想笑,想仰天大笑,這麼多年來,一個人實在熬得難受時,他也曾幻想過若再重遇李天陽會怎麼樣。
他特別羨慕那種分了手再見了,還能雲淡風輕說一句你好嗎,好久不見的人。他們多麼進退維度,拿捏得當,多麼遊刃有餘,聰明而能自我保護。
但他王錚生來就比別人笨,哪怕在一個快餐愛情的時代,他也做不到對著曾經深愛過也痛恨過的人若無其事。
原因很簡單,當你在對愛情還心存幻想的年紀把所有能給的都給了一個人時,那就不僅包括感情,還有你對生活的設想,對希望的理解,對美好的信念。那麼,突然之間,那些東西都崩塌殆盡,千辛萬苦想去重建,卻也只能修些斷壁殘垣,就這樣,你還怎麼雲淡風輕從容不迫?
但李天陽可以做到,他一向成熟自信,所以才能在如此傷害了一個人後,還能轉眼若無其事,他若無其事之餘,還要求別人也同樣若無其事,必須跟著他的遊戲規則假裝彼此是相熟的老朋友。
否則就是不成熟,不豁達,不從容,不自如。
王錚忽然覺得,心裡湧上來說不出的恨意。
就在此時,他的手被人狠狠掐了一把,疼得險些叫出聲來。耳邊卻傳來於萱嬌滴滴的聲音:「錚,改天再會你的朋友吧,人家不舒服呢。」
王錚嚇了一跳,瞬間清醒過來,深吸一口氣,淡淡地說:「是你啊,不好意思,我朋友身體不太舒服,我先帶她去醫院,下回再聊好嗎?」
李天陽眼光一閃,卻立即恢復如常,笑中帶了三分關懷,熱心地說:「當然當然,女士優先嘛,對了,你們沒開車吧,等等,我跟朋友借一下,先送你們去醫院?」
王錚還未說話,於萱卻嗲聲嗲氣地說:「謝謝你啦,不過不用麻煩了,沒多大事,我就是剛才太貪吃了,有些脹氣。」她俏皮地嘟起嘴,嗔怪地看了王錚一眼說:「都是他不好啦,整天說懷孩子了就該多吃,現在才幾個月就整天又是煲湯,又是逼著我吃東西,等將來生了,我還不得成大母豬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