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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她的男伴風度十足地替她買熱飲去了,小君君被隨後趕來的堂嫂接走,現在醫院長凳上,王錚與她並排而坐。
王錚使勁追憶了下,隨即搖搖頭:「沒什麼印象。」
「咳,什麼狗記性,」女郎不耐煩地揮手,精心描繪過的指甲一閃而過,依稀可見上面是綠色間白色的小花,她急切地說:「就是在圖書館,我跟你說過,有個男人會進來,那個人在那一瞬間如果跟你相遇,會帶來不同的命運,你也好他也好,通通都會不一樣,記不記得?」
王錚迅速檢索腦部記憶,但遺憾的是,對此事只有些許印象。
女郎為加重語氣一樣地揮著拳頭,嚷嚷:「白底黑條紋T恤,那個男人會穿白底黑條紋T恤,你到底記起來沒有?」
「哦,想起來了」王錚恍然大悟,說:「我想起來了,當時我一出門,真的撞見有那麼個人。」
「是吧是吧,我說的話,什麼時候不靈驗過?」
王錚仔細想了一下,忽然有些毛骨悚然,坐直了身子,直愣愣看著身邊的女郎。
「看什麼?」
「你,是我曾經認識的那個人沒錯吧?」王錚小聲地問。
「那當然,我難道有什麼不一樣的地方嗎?」女郎瞪大眼睛,塗了睫毛膏的睫毛忽扇忽扇。
「你有什麼一樣的嗎?」王錚側頭打量她,「從髮型到服裝到鞋子,通通不對。」
「還有這個,」女郎指著自己的眼瞼,得意地問:「看出什麼沒有?」
「好像,沒有黑眼圈了?」王錚不無遺憾地說:「沒有黑眼圈了啊。」
「沒辦法,二十歲的時候,大夥覺著我該神采飛揚,我卻喜歡熬夜不睡;現在,所有人都覺著我該病態十足,我卻愛上了化妝。」女郎聳聳肩:「怪得了誰?我喜歡的東西,總是跟別人的期望,怎麼說呢,交錯開。」
王錚深有體會般點點頭,忽然問:「那個,眼圈是怎麼弄的?」
「這個啊,」於萱得意地笑了,露出一口潔白整齊猶如烤瓷過的牙齒,低聲說:「有專門的粉底,要很認真地塗抹,眼膜眼霜之類用起來別心疼,就成這樣了。」
王錚笑了,那記憶中熟悉的女孩又回來了,總是那麼認真,常常皺著眉頭,端著白開水,一遍遍使勁瞪無法理解的《文學理論教程》;蓬頭垢臉,吊兒郎當,一根接一根地抽菸,用戰鬥一樣的眼神威脅他念詩來聽;花半個學期的生活費,非要資助校門外酸辣粉店打工的小男孩,最終被騙掉好幾千,還堅信孩子定是回家讀書,不是幹壞事……
她就是這麼認真活著,活著,認真做每一件,很多人覺得毫無意義的事。
王錚伸出雙臂,於萱也伸出雙臂,兩人像兄弟一般擁抱了下,王錚拍拍她的背,啞聲:「於萱,又見著你了,真好。」
「是吧?」於萱回拍他:「想我了吧?這幾年沒我,沒意思了吧?」
王錚含笑點頭。
「但就算這樣,也不想跟我聯繫?」於萱笑嘻嘻地看他:「不想跟任何與過去有關的人聯繫?」
王錚垂頭,半響說:「也許是這樣。」
於萱滿不在乎地說:「無所謂啊,說回剛剛跟你提到的男人,你跟他還有一次相遇的機會哦。」
王錚呵呵笑了:「不是吧?」
「是的,跟他相遇,於是分岔口就出現了。」於萱一本正經地說。
「分岔口?」王錚皺了皺眉頭。
「就是長枝椏的地方,哪,你還記得嗎,我說過人就跟樹一樣,」於萱飛快而熱心地在手心畫著:「這是樹幹,到目前為止,你中規中矩,小心翼翼,一直沒偏離這個主幹該長的方向。發芽還是枯萎,都在這個範圍內,都在你能理解並且接受的領域裡。於是在這裡,你成為迄今為止,人們稱之為王錚的那個人。但是,在這個時候,來了這個人,他會嗖嗖地讓原本閉合了的樹眼長出樹枝,那枝幹往前伸直,不知道通向哪裡,只有一點可以肯定,那會通往你沒體驗過的地方,另一種生活。」於萱笑嘻嘻地說:「這可是真正的可能啊,這種名為可能的枝椏在你這棵樹上,可不是那麼容易長出來哦。」
王錚好脾氣地笑了,心想這傢伙真是一點沒變,滿腦子奇怪念頭,一旦轉動就停不下來。他點點頭,說:「你說的有道理,沒想到幾年不見,你成了徹頭徹尾的宿命論了。」
「喂喂,你別不信,你等著,過不了五分鐘,他就會出現,手裡拿著一罐熱飲,朝你遞過來說,別介意,順手買的,你也來一罐。」
王錚半點不信,搖頭笑了笑,還來不及說話,卻見對面於萱的男伴走了回來,遞了一罐旺旺花生牛奶給於萱,卻遞給王錚一罐奶茶,微微一笑,極有風度地說:「王錚是吧?別介意,順手買的,你也來一罐,暖手。」
王錚瞪大了眼,滿臉難以置信,於萱在一旁撲哧一笑,推了他一把,說:「拿吧,傻了?」
王錚忙接過,低頭道了謝,露出手上的繃帶。
那男的在他們身邊坐下,淡淡掃了他的手一眼,說:「手受傷了?沒事吧?」
「哦,挺好的,沒事,就是被菜刀切了一下。」王錚有些尷尬,訕笑著抬頭看了他一眼,說:「真沒事。」
那人笑了笑,伸出手去,說:「剛剛還沒自我介紹,認識一下,我徐文耀,是這丫頭的髮小,算起來跟你也是一個學校的,高你兩級。」
王錚點了點頭,忙伸出手去相握,一伸出才發現右手綁了繃帶,這才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啊。」
「是我太習慣了。」徐文耀微微一笑。
「徐文耀,王錚要請我吃火鍋,你別跟著蹭吃蹭喝啊。」於萱挽住王錚的胳膊。
「沒事,徐先生也一起吧。」王錚忙說。
「我就不去了。」徐文耀教養極好,也不惱火,看向於萱眼底卻有些寵溺,朝王錚笑著說:「王錚,我剛剛瞧見那邊有吸菸區,咱們過去抽根煙,聊聊?」
王錚不抽菸,但仍然點了點頭。
他跟著徐文耀走到長廊拐角處,見他真從口袋裡掏出一包紅塔山,忙擺手道:「不,我不抽菸,您找我過來是有什麼事吧?直說,甭客氣。」
徐文耀微笑著點點頭,自己掏出煙叼嘴裡,拿打火機點著,吸了一口,慢悠悠吐出來,眉宇驟然變得飄渺不可捉摸,連著適才和善的眼神,也驀地遙遠起來,王錚開始想他是不是在追思什麼?
但追思什麼呢?這一切與他何干?王錚有些煩了,堆著笑又說:「那什麼,咱們還是長話短說,小萱等著我請客來著。」
「她沒多少日子好活了。」徐文耀突然來了這麼一句。
「什麼?」王錚瞪大眼睛,腦子裡嗡了一下,強笑著問:「你說什麼?」
「於萱是晚期肺癌。」
他的視線從空中轉到王錚臉上,忽而一笑:「嚇著你了?」
「沒,不是,她,她看上去好著呢,怎麼回事?這,這……」王錚心中大慟,說不出一句囫圇話。
「抽菸抽得太兇了。」徐文耀淡淡地說:「從十五歲開始,一天一包半的駱駝,後來是兩包,玩命一樣抽,按理說也不至於這麼早得病,但她仿佛,就天生會早死一樣。」
王錚腳下有些軟,他扶著牆,緊緊抿住雙唇,他想起多少年前,這女孩膏藥似的貼著自己,從厭煩她到接納她到信任她,再到後來依賴她,這幾年沒聯絡她,說是為了跟過去一刀兩斷,但實際上,他心裡頭篤定,總會在某個地方,她總在那,你只要回頭,哪怕中間隔了千山萬水,隔了多少似水流年,那感覺還是能一下子找回來。
但他忘了,就算篤定人心不變,可你強不過天,強不過生老病死。
王錚沙啞著嗓子,空茫地問:「還,剩多少日子?」
「醫生說,大概就半年,不過醫學上不乏奇蹟,可能,能捱個一年半載也不一定。」
王錚點點頭,虛弱地閉上眼,又睜開,說:「謝謝你告訴我。」
徐文耀定定看他,咧嘴一笑,露出白淨整齊的牙齒,說:「我告訴你,可不是為了讓你對她突增憐憫之類的。」
「我不會。」王錚笑了笑:「她都知道?」
「當然。沒人告訴她,但大家都明白,這孩子什麼都知道。」徐文耀感慨地重複,又吸了一口煙,說:「我們是髮小,從小,她就跟一般孩子不一樣。軍區大院,假小子也不少見,但沒見她那樣的,那樣……」他蹙眉想著用哪個形容詞。
「極致。」王錚接口說:「每件事,她都會做到極致。」
「是啊,」徐文耀低頭,緩緩噴出煙,說:「這還不算,後來院裡的孩子們都有點怕她。」
「為什麼?」王錚好奇地問。
「她總能說中一些事。比如,誰誰今兒個出門會穿什麼衣服,誰家廚房今兒個沒關火會燒黑了整間屋子,甚至於,哪家大人出差了回不來,因為會遇上車禍。」徐文耀沉默了一下,說:「這對小孩子來說,是夠驚悚的了,一開始還沒人信,後來她說的事命中率越來越高,大夥也就不得不信了。我們的父母雖然都是一輩子搞革命工作的,但中國人嘛,心裡都存著點鬼神論的影子,都覺著這姑娘跟災星似的,我甚至都被父母警告過,不准跟她來往。」
「後來,發生了一件事。」徐文耀想了想,說:「這件事令她在大院裡呆不下去,於是她父母便把她送到鄉下爺爺奶奶家去。」
「什麼事?」王錚問。
「這個,讓她自己告訴你,如果她想說的話。」徐文耀笑了笑,說:「瞧我,說了這麼多,其實就想囑咐你一句,不能帶她出去吃那些口味重的,我勸她沒用,你不一樣,她會聽你的。」
王錚點點頭,說:「我知道了。」
「其實,她很早就跟我念叨過你。」
王錚苦笑了一下,說:「她能吐什麼好話。」
「她說,你跟她很合拍,是能一下子看到對方想法的人,說這種人,可不多見,她活了這麼大,才算見著一個。」徐文耀微笑著說:「說我跟她打光屁股算起的交情,還不如你跟她呆一塊三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