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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28 作者: 吳沉水
    但那時的他,卻豁出去一般選擇出櫃。他還記得,當年說出這個事,母親有多失控。她尖利地叫罵著,又衝進廚房抓了把菜刀扔了過來,王錚頭一偏,那菜刀堪堪順著耳際砸到對面牆上,哐當一聲,將家裡掛了十餘年的黃果樹瀑布風景畫,砸了個稀爛。

    他怕得不得了,卻梗著脖子,平生頭一回,在母親面前,怎麼也不肯低頭。

    多年以後,這一幕在他心裡才有了另外的解讀,他才恍惚明白,那一刻的母親,眼中除了暴怒,其實還有傷心,以及跟他一樣,不知如何是好的無措和惶恐。

    只不過這樣弱勢的情緒,有的人用眼淚來表達,有的人,天生只會用這麼慘烈的方式來掩飾。

    但這並不是說,前者就值得人憐惜,後者就活該被人唾罵。

    只有年歲增長了,真的懂了什麼叫易地而處了,王錚才知道,其實那麼強勢的媽媽,更值得他心疼。

    王錚無數次地想,如果換成現在的自己,換成八年後的自己,那一刻,本不該選擇那般決裂和戰鬥的姿態。

    不該在母親的怒氣下,只知道扮演一個可憐的,被趕出家門的,躲在李天陽懷裡無助哭泣的男孩。

    明明,他的母親,受的傷害並不比他少,或者,基於她根深蒂固的觀念和價值標準,她受到的不僅是傷害,還是侮辱,還是失望,但因為兒子的一味柔弱,便只能將母親推向猙獰不講親情,保守固執的一方。

    猶如連環畫中,面目醜陋猙獰的反派。

    但那是自己的母親啊,是從小,儘管會埋怨他沒用,會數落他這裡不行那裡不行,卻從來不曾不管過他的母親。

    王錚心中一陣陣隱痛,下意識地抱緊懷裡的小君君。

    小孩子在他懷裡,嘰嘰咕咕笑著,沒心沒肺地試圖抓他綁著繃帶的手指頭。

    迎面一對男女走來,外貌都屬出色,只是入了醫院,再出色的衣著打扮,也蒙上一層灰撲撲的黯然。

    有點眼熟,但時髦的裝束猶如千篇一律的面具,王錚只淡淡瞥了一眼,又低頭伺候懷裡的小祖宗。

    「你是,王錚?」那個女人突然剎住腳步,喊了一句。

    王錚一愣,抬起頭,映入眼帘,是一張妝容精緻的臉,女人年紀不大,頭髮精心熨燙成服帖額頭,一徑斜下的小波卷,鼻子挺直得猶如山崗上突兀的岩石,一雙不大不小的杏仁眼襯著桃色唇彩,熠熠生輝。

    王錚微微愣住,隨即慢慢笑了,多少年前,這個女人還是女孩,常常穿著桃紅襯衫,腰間綁著蝴蝶結,綠色格子緊身褲,張揚造謠,整個人處於桃紅與蔥綠的色彩拉鋸當中,面容有些頹敗,一頭亂糟糟的長髮,眼瞼下,總是籠罩黑眼圈。

    那個時候,女孩經常在飯堂大搖大擺地攔住他,毫不猶豫夾走他飯盆里最大塊的肉,一邊吃一邊嘰嘰喳喳:「王錚,你真好,知道我念著紅燒排骨,你別說,這個飯堂唯一能令我有相思病的,也只有排骨了。」

    那個女孩也曾經坐在他宿舍樓下等他,抱著從他那借的,從來也看不懂的《文藝理論教程》,眼神迷茫盯著每個路過的男孩,食指和中指夾著煙,菸頭繚繞,快燒到手指頭了,她悚然一驚,才湊近菸嘴,狠狠地,泄憤一般深吸一口。

    那樣的抽菸法,仿佛全世界的空氣,都集中於那一下。

    王錚記得,李天陽說了自己有外遇後便孬種一樣跑得無影無蹤,他一個人呆著,被心底的痛苦折磨得捱不下去,腦子裡被塞入冰塊,冷得渾身顫抖,那滋味太難捱,難捱到他禁不住開始想到死。死了就能把這些破事都拋下,當逃兵就當逃兵吧,就許他李天陽銷聲匿跡,不許他王錚也當回甩手掌柜麼?他琢磨得起勁,隨手拿起電話,撥給女孩,說要把收藏的各種版本的文藝理論書籍都作為遺物捐贈給她。

    女孩直截了當問他:「不就有小三嗎?真那麼難受?難受到想死?欸,王錚,這可不算爺們啊。」

    王錚耐心地解釋:「這跟是不是爺們沒關係,難受是作為人的正常反應,我首先是個人,其次才是男人。現在我作為人的部分像被人狠狠劈成兩半,太疼了,死都比這強。」

    那邊說:「好吧,難受得快死了是嗎?明白了,不過我有個疑問,你不會是藉口留遺產給我,實際上指望我勸導你拉你一把吧?」

    王錚愣了愣,說:「恐怕有點。」

    女孩撲哧一笑,說:「那有點困難,因為比之做拉你一把,不讓你去死這種無聊的事,我更想跟你睡一覺,你覺得呢?」

    王錚悚然一驚,脫口而出:「不成。」

    女孩怒道:「為什麼?你都快死了,就當廢物利用,滿足我一下不行嗎?」

    王錚苦笑,半天才說:「一般人不會對一個不想活了的gay說我們睡一覺吧?」

    女孩無所謂地說:「只不過跟女孩做一次,你有這麼為難嗎?我可是香噴噴軟綿綿的標準美女哦。」

    王錚說:「我對女人硬不起來,對不起……」

    「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為什麼你篤定你硬不起來?你沒跟女孩做過吧?沒做過,你怎麼知道不行?」

    王錚深吸一口氣,說:「有些事不用做我也能確定。」

    「是真的不行,還是你告訴自己不行?」

    「都有吧,」王錚忍不下去,低吼道:「行了啊,我不明白這些跟我不想活了有什麼關係。」

    「是沒關係啊,」女孩仿佛聽到一個好笑的笑話一樣咯咯直笑,邊笑邊說:「寶貝錚錚,你腦子裡有根深蒂固,像石頭一樣硬的東西。不能跟女孩兒做,不能在街邊蹲下吃雪糕,不能跟人打架,不能穿衣領髒兮兮的襯衫出門,你想想,李天陽跟那個小三的破事跟你腦子裡那些像石頭一樣硬的原則啦,觀念啦,價值標準啦相比,算回事嗎?恐怕連個屁都算不上吧?你心裡有這麼堅定去相信的東西,犯得著去死嗎?我是說,非正常死亡根本就不在你的認知體系之內嘛。」

    王錚喉嚨哽噎,啞聲,試探著問:「真,真的?」

    「當然,」女孩斬釘截鐵。

    「但我,還是覺得很難受……」

    「扛著,不是有句詩說的嗎,什麼沒有最終勝利這種事,堅持扛著就好之類。」

    「是,沒有什麼最終勝利,挺住就是一切。」王錚淚流滿面。

    「就這個意思吧,靠,真拗口,外國人就不能明白說話嗎?」

    「是,翻譯的問題……」

    過了這麼多年,王錚都能準確回想起女孩說這段話時的聲調,他最後沒做傻事,而是選擇拿了銀行卡走人,一定程度上,是因為確認了心裡除了愛情,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

    在這麼多年,一個人捱得再苦也受著,也是明白,除了李天陽,他的生命中,還有許多別的東西。

    李天陽就像一柄有魔力的棍子,輕輕一揮,世界都有了顏色,沒了他,眼前確實只剩下一片灰。

    但就算灰撲撲地,也沒什麼不能過。

    據說狗也只能看到黑白兩色,但每條狗,只要有可能,都活得樂顛顛的。

    人也可以。

    作者有話要說:於萱出來了。

    某水一直很想寫一個於萱這樣的女生。

    這個文不會是悲劇,某水不寫悲文,這個老讀者都知道了。

    第4章

    王錚還記得,那時候,在大學圖書館,早晨冷硬的光線混合著日光燈投在女孩臉上,造出一種頹敗而突兀的光影。女孩用那本《文學理論》半遮住臉,在他對面,眼神閃爍著詭異,用自以為的低聲說:「王錚王錚,再過一會,會進來一個穿白底黑條紋T恤的男孩哦。」

    王錚埋頭看書,簡單地「嗯」了一聲。

    「聽我說啊,」女孩驟然提高嗓門,立即被周圍的人瞪了一下,她吐吐舌頭,不得已放低聲音:「聽我說啊,真的,那男孩家境很好,以後發展前景也很不錯,最重要的是,他跟你氣場會很合,他可以成為你選擇另一種人生的可能哦。」

    「什麼叫人生的另一種可能?」王錚頭也不抬,隨口問。

    「笨,哪,看著啊,」她咬著鉛筆,飛快在書的扉頁空白處畫了一棵樹,主幹上有許多分支,她指著主幹說:「比如,這是你的命運,你的命運過程,是一個不斷擯棄枝幹,奔往主幹的過程,也就是說,你不斷在進行選擇,選擇你需要的,拋下你不需要的,明白?」

    王錚點了點頭。

    「很好,」她讚許地用鉛筆,在書上戳出各種小洞,指著其中一個分支,說:「一般來說,你會沿著主幹發展,這就是既定的命運,比如你上這個大學,學中文,對文學理論感興趣,上姜老頭的研究生,選李天陽做你的男朋友,這是你的命。但如果,在這一連串的選擇中,你選了第二樣呢?」

    「什麼?」

    「你選的不是主幹,而是枝幹呢?」她興致勃勃地看著王錚,說:「如果那樣,你最終走向的地方,也不是主幹對不對?你會走向另一個你不知道的前方,沒準會更加精彩哦。」

    「沒準也會更加無趣。」王錚合上書,說:「我覺得現在挺好,李天陽是我愛的人,文藝理論也是我喜歡的專業,我看不出有什麼必要要選擇另一個可能。」

    「拜託,不要這麼無趣好不好?」女孩嘟起嘴,低聲嘀咕:「現在看起來好,未必以後會好嘛。」

    「那也無所謂,至少以後想起來不會後悔。」王錚微笑了一下,說:「為了避免那個你所說的可能性轉成現實,我走了。」

    「喂,你怎麼可以這樣,我午飯還要跟你吃……」

    「小姐,你如果想要,有的是男生想跟你共進午餐。」王錚合上書笑說:「我要去找我的主幹,昨天答應做紅燜羊肉給他吃,現在要去買材料了。」

    「哼哼,」女孩白了他一眼,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事多了,人就不會覺得你做飯有多辛苦,別老犯傻,知道不?」

    「知道了,於大媽。」王錚起身,夾了書本快步走出圖書館。

    一出門,迎面,果然有位穿白底黑條紋T恤的俊朗男生走了過來。

    不是這麼巧吧?王錚啞然失笑,與他擦肩而過。

    「我說,你記得那一年我跟你說過的,有關樹幹枝杈的話題不?」曾經的女孩,現在打扮得極其優雅的女人擠到王錚身邊悄悄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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