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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06 作者: 吳沉水
周子璋沒有說話,但身體漸漸放鬆,靠在他懷裡不動,也算一種變相的歉意。
霍斯予撫摸他額頭的碎發,輕聲問:「子璋,你幹這活心裡頭高興嗎?」
周子璋輕聲說:「還行吧,陳老師對我挺好的,附近的孩子們也喜歡我。我幹得來這工作,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
「那,你就沒想再回學校去?」霍斯予小心翼翼地問。
懷裡的身體驟然一緊,周子璋已經掙脫了他,站了起來,冷冷地說:「我的事不用你管。」
他轉身開了衣櫃拿了換洗衣裳,淡淡地說:「累了,我先沖澡。」說完就閃身進了浴室。
霍斯予皺著眉,忽然覺得很想來一根煙,摸摸外套口袋,才醒悟到周子璋身體不好,他已經不再帶煙回家。他回頭盯著那幕浴簾,聽著裡面水聲大作,不由得憂心忡忡,學業是周子璋心中最大的一塊疤,但他覺得不想繼續了,或許是潛意識裡,不想再跟命運爭什麼,就這麼隨波逐利算了,或許是他還在害怕,不知道回了學校,自己還能不能再熱愛那一行,不知道再去熱愛一樣東西,會不會還得為此付出什麼代價。霍斯予深深嘆了口氣,這些心理負擔,歸根結底,都是他的錯,但那時候他年少輕狂,旁人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哪裡會把一個小老百姓那點卑微的追求當回事?
浴室里仍舊水聲潺潺,就在此時,門外卻傳來一陣禮貌的敲門聲。
霍斯予神色一振,走過去開了門,跟站門外的男人握了手,把他迎了進來,回頭扯著嗓子喊:「子璋,你快出來,看誰來了。」
周子璋在浴室里應:「是簫簫他們嗎?麻煩你請他們稍等等。」
「不是,」霍斯予笑著答:「是你一個老朋友。」
第95章番外之新的開始(二)
霍斯予把客人讓進屋子,請他坐下,倒了茶,笑呵呵地坐下寒暄。正聊著,浴室浴簾嘩啦一聲拉開,周子璋穿著家居的舊T恤和短褲,頭髮濕漉漉的,拿著毛巾擦水,一邊擦一邊問:「誰來了?」
他一句話沒說完,卻完全呆住,愣愣地看著沙發上端坐著朝他微笑的人,剛剛沐浴出來,潤澤白淨的肌膚上帶了一層微微的粉色,頭髮耷拉在額頭上,顯出幾分稚氣,這樣吃驚睜圓一雙黑亮的眼睛,嘴唇微張,模樣看起來有說不出的可愛。霍斯予一看心裡就軟得不行,不由得寵溺地笑了,有心過去把人揉進懷裡,可礙著有客人,只得打趣說:「怎麼,見到熟人都傻了?」
周子璋這才回過神來,呆呆地把毛巾從頭上拿下來,喃喃地問:「師兄,怎麼是你?」
沙發上坐著那個,正是他在F大時對他多方照顧的博士師兄。
此時看到周子璋這副樣子,他也笑了,說:「要不是你表弟找到我,我還真不知道你跑到這來了,怎麼,不歡迎?」
「怎麼會,當然歡迎了。」周子璋這時略有些恢復,只是心情很忐忑,坐過去笑了笑說:「師兄駕到,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呵呵,真高興啊,就不該無聲無息消失了這麼久。」博士師兄笑呵呵地指指他,帶了輕微的責備說:「你呀,就算生了病要休學,也不該東西一扔就無影無蹤,知道大家有多擔心嗎?連老闆在內,都找到你老家去了,可一問你居然連那都沒回去,你知道關於你失蹤了系裡頭有多少個版本嗎?」
周子璋赧顏說:「真,真是很抱歉,我,我當時……」
「他當時出了大車禍,養了大半年才能下床,這個我都跟你們系裡報備過了,人有旦夕禍福,子璋也是沒辦法啊。」霍斯予在一旁笑呵呵地接上話。
「這麼嚴重?那現在怎麼樣?」博士師兄立即擔憂地問。
「現在好多了,就是這個天氣骨頭會疼,當初受傷就在下雨天,落下病根了。」霍斯予嘆了口氣,憐愛地看著周子璋。
「年紀輕輕的,總有可以醫治的辦法,」博士師兄皺眉說:「我有個同鄉在這邊醫院當大夫,我問問他,如果他們醫院有專家,你過兩天就去看去。」
「謝謝師兄。」周子璋不好意思地垂下頭:「其實,也沒那麼嚴重。」
「不行,早點就醫好,」師兄打斷他。
「你們聊,我去做飯,張先生就留下來用個便飯吧?」霍斯予站起來,笑笑拍拍周子璋的肩膀說:「陪你師兄嘮嘮嗑。飯得了我就叫你。」
周子璋點了點頭,等他一走,反倒拘謹起來,也不知道說什麼好,想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嫂子,還好?」
這師兄姓張,名景平,長得倒人如其名,憨實黝黑,如果摘下眼鏡,活脫脫就是一個農村青年,他聞言笑著說:「呵呵,好著呢,她還問起你,你不知道吧?」他帶笑說:「我博士畢業了,在這邊Z大念博後,給傅老當秘書跑腿。」
他所說的傅老讀歷史的都知道,是國內史學界巨擘式人物,被Z大高薪返聘當博士後點負責人,張景平跟了他,那在學術圈平步青雲就不是不可能的事了。周子璋一聽,由衷替他感到高興,說:「真的嗎,太好了,恭喜師兄。」
張景平一笑,扶扶眼鏡說:「先別恭喜我,我這裡有個消息,今年因為Z大咱們專業的博士導師出國當訪問學者,不能招學生,但博士點不能停,因此系裡頭有意請傅老來帶一屆,」他頓了頓,看著周子璋說:「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傅老不帶弟子久矣,他自己也感慨在很多方法我都算野路子,糾正起來難,如果能一開始就跟他做研究,少走彎路就好了。怎麼樣,你有興趣來嗎?」
周子璋呆了,看著張景平說不出話來,心裡感到一種久已遺忘的激情開始燃起來,但又夾雜著恐懼和不安,對自己能力的不信任,他顫抖著握緊雙拳,弱聲說:「我,我恐怕不行。」
「行不行的,要試試才知道。」張景平微笑著看他:「坦白說,咱們這個專業,聰明的人太多,你跟他們比起來,絕對落了下風,可也正是因為這是個浮躁的年代,所以潛心做學問的人太少,而你有這個資質,相對而言,就比只有聰明還顯得重要。而且,你也很聰明啊,我跟傅老講過你的情況,他也是半路出家學的史學,但卻做成大家,所以他並不覺得你這樣情況有什麼問題,只是你丟下功課有點久,需要趕緊補上來才是。」他溫言地加了一句:「還有,當務之急,F大那個碩士學位,你得回去拿。」
周子璋被這意外的消息完全聽懵了,半天都沒言語,他啞聲說:「我,我還以為,我已經被退學……」
「怎麼會,你表弟當時就替你辦了病休,按照規定,兩年之內你完全可以回去拿學位,況且你的論文已經做出來,導師早已過目認可,就是少了答辯的流程而已。這點你完全不用擔心,你導師那正愁你病休放棄了碩博連讀的機會,替你可惜,怕你找不到工作呢,他一定會幫你,而且自己系,什麼都好商量,沒你想的那麼嚴重。」張景平微笑著問:「你看,困難當然有,但都不是不能解決的,關鍵是,你自己還想繼續你的學術生涯嗎?」
張景平頓了頓,笑著說:「不過我可警告你,傅老要招生的消息放出去,要來考他的人就不知有多少了,到時候你能不能上,得靠自己的真本事,你也知道,他們那種經歷了文革的老一輩,最恨弄虛作假,可也因為這樣,你不用擔心存在不公平。如果你想考,就下個月回F大補了答辯,拿了證書,再回來準備幾個月,你可以跟我先在Z大聽課,他們資料室和圖書館我可以幫忙讓你進去,接著報考明年的博士,你說怎麼樣?」
周子璋心亂如麻,只是攥緊拳頭,卻垂著頭,默不作聲。
張景平嘆了口氣,說:「你好好想想,儘快給我答覆?嗯?」
這時霍斯予洪亮的聲音響起:「先生們,吃飯了。」
晚餐還是很愉快,霍斯予盡了一個熱情主人該做的一切,而且他做的菜也分外合適,家常菜,有海鮮有肉,但又不嫌隆重,張景平也是個善談的人,兩人很快找到共同話題,倒也其樂融融。反倒是周子璋比較沉默,有點心不在焉,數著碗裡的米粒充當聽眾的角色,吃過飯後張景平就告辭了,臨走留下自己的聯絡電話,要周子璋不管考慮得如何,都跟他保持聯繫。要出門的時候,張景平忽然說:「子璋,你送送我。」
周子璋點點頭,說:「好。」
「去吧,我留下來收拾東西,回見啊,常來玩。」霍斯予揮手。
「再見,謝啦。」張景平笑著道別。
師兄弟倆一前一後,慢慢走下樓,周子璋說:「我送你去車站。」
「那正好,我這帶不熟。」張景平點點頭,笑著說:「咱們聊兩句。」
「師兄想問什麼直說吧,」周子璋嘆了口氣,直視他。
「那好,我不跟你兜圈子,你沒下定決心,是因為令表弟?」張景平斟酌著問周子璋仰頭看天,幽幽地說:「不全是。」
「他很關心你,如果不是他找來,我想我還不知道你在這。」張景平笑著說:「他來找我的時候可沒這麼好說話。」
周子璋有些愕然,問:「他,他說什麼了?」
「他說,我如果幫他勸你回去讀書,他就負責給我老婆找個好工作。」張景平呵呵低笑:「我老婆一個農村婦女,要在這個大城市找工作,還真是不容易,不過咱們讀歷史的,再不堪,骨子裡還是有點文人氣,他這麼一說,我本來要幫的,反倒不想幫了。」
周子璋赧顏說:「對不起,他就是這麼一人,你別跟一般見識。」
張景平笑呵呵地說:「我可不是來跟你告狀,而且,我到底還是上門來當這個說客,你想不想知道為什麼?」
「嗯?」
「一方面當然是因為咱們交情不錯,但另一方面,是你表弟說,我跟你一樣,都是苦哈哈靠著自己一路求學過來,我還好有個婆娘為我做出貢獻,你卻什麼人也沒有,怪不容易的,我一想可不就是這樣,這個機會給別人還不如給你。咱們這樣的,才明白失學的痛苦,才會更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
「我……」
「你知道嗎?我常常覺得人這輩子,有點追求其實就跟西西弗的神話一樣,你其實幹的,是把巨石推向山頂,再由著它滾下來的事,但支持你一次次把這塊石頭推上去,不是因為加繆所說的命運的荒誕性,而是因為,你熱愛這個東西,你踏出第一步了,就沒有回頭的事。」他笑了笑,拍拍周子璋的肩膀,說:「回去吧,別考慮得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