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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06 作者: 吳沉水
    第89章

    自那天霍斯予講完電話後不見人影,已經過去十天。

    這十天裡,周子璋並沒有怎麼刻意想起這個人,史書中門閥列強少有善終,盛極必衰這是歷史規律,所以就算霍家明天就倒了周子璋也不會覺得奇怪,而且每個盤踞權力機構的家族都不會幹淨到哪去,掌權那幾個被雙規被審查,也不見得就冤枉了他們。

    這麼一想,霍家會遇上什麼難關,是就此一蹶不振還是能處心積慮捲土重來,確實也不關他周子璋的事。

    他該上班上班,該吃飯吃飯,該上醫院照顧黎簫就上醫院,有時候聽陳老師抱怨現在年輕人怎麼這麼沒責任心,說要來上班卻沒來,預支了半個月工資就不見蹤影,別是騙子來的吧?周子璋笑了笑,從自己卡上取了五百塊還給陳老師,說那人臨走的時候托自己還了,並替霍斯予道了歉,陳老師這才不再念叨。

    偶爾他收拾房間,瞥見窗戶下面霍斯予當初站著的地方會有點發愣,但隨即付諸一笑,心想無論是好是壞,霍斯予終究是回到他該有的生活里了。

    跟他在這混,穿得跟民工似的,吃五塊錢一碗的牛腩粉,穿十塊錢一雙的人字拖,可你也改變不了他內里的東西。

    他始終是霍五。

    但是到了第十一天,在超市買了黎簫想吃的水果,正排隊等候結帳的時候,他偶爾抬起頭,忽然間發現前頭的液晶電視屏幕上,正播報一條新聞,某某省某某市某某官員涉嫌貪污受賄,被判多少年。鏡頭無一例外,是貪官垂頭認罪伏法的模樣,但就在法警把人壓下去的時候,鏡頭搖過旁邊,有貪官家屬流淚目送自己家人進監獄的畫面。

    那個鏡頭只是一晃而過,但卻猶如一根針深深刺痛了周子璋。他忽然意識到,那個貪官,不是一個法制教育的符號,他是真實的人,他就算是個社會蛀蟲,合該罪該萬死,可對另外一些人來說,他卻是她們的兒子、丈夫、父親,失去他,是那個家庭,難以估量的一種損失。

    周子璋不知為何,突然就想到了霍斯予。霍家大廈將傾的事情,在此時此刻,獲得一種不同的解讀,那是一個他熟悉的人要面臨的災難,不管那個人曾經多麼混蛋,臉皮有多厚,臉上習慣性地掛著痞笑,滿不在乎中帶著睥睨眾人的傲氣,但他同樣也只是一個人,真實的,會喊他子璋子璋,會小心翼翼地賠笑,會為了自己拋下身份,睡五十塊一晚上的野雞旅館,會蓬頭垢臉,拿著二十六塊三毛沖自己喊屈,要自己給他一個訴說的機會。

    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感覺,有時候很複雜,不是單純的恨或者愛,而是夾雜太多你辨不清的東西,你以為深愛入骨,可其實那愛只是浮於水面的一層油光,你以為恨了,可在你性命垂危的時候,你能確定無疑會記住你的,卻是你的仇人。

    周子璋沒來由地有些煩悶,他默默地埋單,拎著購物袋,一路走著,天又再次飄起毛毛細雨,這個季節的G市總是這樣,雨下得猶如人心底那無邊無際的憂傷,再下下去,多堅強的人,都會渴望有盆暖手的火,有台抽乾屋裡水分的抽濕機,有干慡帶著陽光氣味的棉被,有一個人,在等著你,你確定無疑,他在等著你。

    你確定無疑,他在等著你。

    周子璋緩緩地嘆了口氣,他撐著傘往回走,他想起剛剛來到這個城市那場車禍,那個時候,他躺在雨水當中無助而無望,他真的想不再堅持下去,醒來後他有很長一段時間,其實不喜歡跟黎簫接觸,他有自己也意識不到的陰暗,在看著那個美麗非凡的男孩時,看到他身邊有對他呵護備至,不離不棄的親人時,他真的閃過嫉妒的念頭。

    為什麼,那個男孩那麼幸運?哪怕他病魔纏身,哪怕他吃苦受難,可是他身後,總有一個人,看著他,守護他,愛他。

    如果他也有那個不離不棄的人該有多好?你能對他放心,你不用擔心他離去,你不必恐懼哪一天要承擔失去他的風險,他就如你的根基一樣,你從他那獲取愛和信賴,然後無後顧之憂,走向你想要的未來。

    可是他的運氣何其太差,一路走來,磕磕絆絆,比任何人都努力,到頭來,卻仍然兩手空空,隻身一人。

    他自嘲一笑,也不是不能認領這樣的命運,他相信自己經歷了這麼多,一定可以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走得更穩,只是在這麼個下雨的傍晚,在骨頭隱隱作痛的時候,你禁不住想,如果不用總是堅強,偶爾也讓別人替你堅強一下,該有多好。

    周子璋暗笑自己都到了這個年紀,居然還有這麼軟弱的念頭,他甩甩頭,將之視為因下雨而莫名其妙產生的心情低谷期。隨後,他走進醫院,把水果拿給黎簫,正見到黎珂帶了湯過來,他便餵黎簫喝了一碗湯,又柔聲念了一段書給黎簫聽,把他哄睡後,再跟黎珂出去簡單吃了個飯。黎珂經過這次,好像也變得穩重了些,不再毛躁跳腳要找江臨風麻煩,只是說,一切交給簫簫去選擇,而他該做的,就是把自己的意見說出來,同時尊重他的選擇。

    周子璋很欣慰看到這樣的黎珂,他點頭說:「你能這樣想就最好。」

    「我對你的感情也是一樣。」黎珂正色說:「我喜歡你,這是我的意願,但是我尊重你的選擇。」他頓了頓,啞聲說:「但是周哥,請你答應我,好好再考慮一下我的話,我不會讓你失望的,我發誓。」

    周子璋默然不語,但在這年輕人熠熠生輝的眸子注視下,他又怎能不答應?

    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其實選擇黎珂有何不可?

    這麼優秀的男孩,感情真摯直接,你簡直挑不出他的毛病來。

    周子璋有剎那的衝動,不然,就跟這個男孩試試吧,跟他在一起,自己渴望已久的那種安定和溫情,豈不唾手可得?

    但就在他遲疑著想伸出手搭在黎珂手背上的時候,突然,有旁邊吃飯的人大聲吆喝了一句「靚女,倒茶!」

    一邊的服務員噔噔走過去,哐當一聲撥下茶壺蓋,麻利拿走。

    周子璋像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迅速縮回手,他心裡怦怦直跳,臉色蒼白,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為什麼自己沒法接受黎珂。

    整件事最不對勁的地方,就在於,黎珂對黎簫而言,是永不會離去的後盾,但對自己來說,卻未必是。

    尤其當他越來越優秀,越來越耀眼,這種年輕時代衝動之下給予的承諾,你怎麼知道,隨著閱歷的增長,不會變味,不會轉移,不會改變?

    如果真有那麼一天,以黎珂的個性,必定左右為難,以他周子璋的個性,必定又是一次黯然神傷。

    而那種滋味,他已經嘗過,知道有多苦,此生再也不願嘗試。

    周子璋明白了,自己拒絕黎珂,並非為了黎珂好,其實說到底,只是因為自己不過是個普通人,而且是個怯弱而傷痕累累的普通人,你實在是怕了,你耗不起,你不能跟著一個小年輕的一時衝動,去賭自己的下半生。

    他近乎倉惶地告辭了,匆匆離去,快步跳上公車往家裡趕。天空仍在下雨,這個城市婉約而美麗,周子璋看著看著,頭痛欲裂,他想自己該是感冒了,又感冒了,但他顧不上自己身體,他忽然想笑,笑自己,他想,原以為歷經生死,該淡泊人生,但那些陳年舊傷,終究還是給他帶來影響,讓他再也不敢孤注一擲,只為了那點感情。

    他終究,是變得膽小了。

    卻也可以解釋為謹慎了。

    周子璋下了車,撐著傘往家裡走,老城區的騎樓街巷有個特點,一到晚上路上必定冷冷清清,這附近住的大多是地道G市人,上百年的老規矩老習性延續著,兩邊店鋪也不似其他區般燈火通明,營業到深夜,九點不到,人們已經紛紛關店拉燈。到了周子璋回來的時候,望過去,一路上也就只有宵夜的食肆門庭若市,其他地方,均已寂靜到雨滴聲分外清晰。

    但那天晚上,周子璋卻遠遠看見,昏黃的路燈下立著一個人,熟悉的寬闊肩膀,比照西方人的魁梧體格,身上穿著得體的服飾,那在街邊剃頭鋪剪的傻裡傻氣的髮型被徹底推斷,成為利落桀驁的寸頭,那人輪廓剛毅,就這麼遠遠看著,渾身散發一種天生的威儀和上位者的霸氣,實在難以想像,這個傢伙不過半月前,會穿得像個民工,推著破單車,硬要帶自己過水坑。

    周子璋愣愣地站立了,隔著十幾米,他跟霍斯予這麼對望著,漸漸地,霍斯予臉上綻放出微笑,張開雙臂,快步上前,一把緊緊擁抱住他。

    周子璋有點恍惚,被那雙鐵圈似的手臂擁入懷中的時候,霍斯予身上的水滴滲透進他的襯衫,他莫名其妙地想,這人夠狡猾的啊,自己穿著防水外套,可這麼一抱,卻將水都蹭到他身上來了。

    但這個濕漉漉的懷抱卻有分明很溫暖,好像是這個無邊無際的雨夜中唯一你能抓住的一處溫暖,他被動靠在霍斯予肩膀上,微微閉上眼,連日來的倦怠,骨頭裡的疼痛,忽然都翻卷了上來,他模模糊糊地聽見霍斯予在說什麼,但他聽不清了,他覺得自己的腳在發軟,抓著霍斯予的外套,他斷斷續續地說:「抓緊我,我有點站不住……」

    一句話沒說完,周子璋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

    第90章

    天旋地轉的感覺籠罩下來的時候,周子璋用盡全力,才略略抓住了霍斯予的外套。

    這個時候,人的感覺還是很莫名其妙會注意到一些不相干的東西,比如,周子璋明明難受得往外冒虛汗,站也站不住,但他卻注意到隔著衣料抓住的手臂肌肉繃緊,似乎那皮肉下面的緊張與不安,僅僅是觸碰,你就能感受得到。

    他並非完全沒有意識,眩暈感只是瞬間,但是耳邊不斷傳來霍斯予很擔憂的詢問聲,周子璋想回答,卻說不出話,他只能喘著氣,腳發軟在下滑,於是他拖得霍斯予不得不用力撐著他的腋下,緊緊將他禁錮在胸前。然後,他腳下一輕,整個人被打橫抱起,他聽見霍斯予貼近自己的臉頰,焦急地說:「媽的都發燒了,怎麼幾天沒看著你,又該上醫院了?我說咱能不能不這麼給醫院創收啊?你呀,你存心就是想氣死我。」

    周子璋不聽著這耳熟的嘮叨,不知為何,突然有點想笑。記憶中那個混蛋,從前可沒這麼多話,到底從什麼時候開始,他變得這麼嘴碎?每每說著說著,總要用一句「你存心就是想氣死我」收場,到底,是誰在氣死誰?明明知道曾經有的關係糟糕到那個份上,明明知道自己對他的感覺,平和的時候當他是路人,激越的時候當他是仇人。可就這樣,他還是要往跟前湊,自討沒趣,被罵得灰頭土臉也沒見他介意。周子璋知道自己對經歷過的事情不是沒有怨言的,有時候心裡的怨毒一上來,最狠最難聽的話,也是衝著他說,為什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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