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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06 作者: 吳沉水
    他想,這些人中有誰,真的會記住自己。

    林正浩肯定是不會的,他是個溫柔的人,卻也是個現實的人,這樣的人,在得知自己死訊的時候,難過是肯定會難過,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往後的日子該怎麼過,他還會好好過下去。

    那個曾經相愛的人,其實,剔除了相愛那層光環,顯露出來的,是冷靜到刀槍不入的心。

    但也許,姓霍的那個混蛋會記住他。

    周子璋自嘲一笑,真他媽有意思,老天真他媽太有意思了。

    然後,他如願以償地感覺到一陣強烈的車燈刺過來,一聲尖利的剎車聲連同車輪打滑的聲音傳過來,那輛車已經盡力想避開周子璋了,但還是側身撞到他,周子璋整個身子如破布一樣被帶著滾到一旁,似乎能聽見骨頭碎裂的聲音,他張開嘴,看見猩紅的鮮血從自己口中吐了出來。

    迷糊之間,他聽見有人朝他跑過來,有誰扶起他,焦急地問:「餵你怎麼樣,你沒事吧,啊?頂啊,他身上好冰,快,簫簫,你過來幫把手,扶著他,我打電話call救護車。」

    另一個聲音惶惶然帶了哭腔:「天哪,撞死人了,怎麼辦啊,嗚嗚,珂珂,怎麼辦,我們被警察帶走吧?都說了讓你別下雨天試車,你看你看……」

    「別吵了!」另外一個吼了一句,隨即緩和了聲音說:「乖,別怕啊,沒事的,救人要緊,你趕緊過來扶著他……」

    一雙手伸過來,周子璋在昏迷之前的一個感覺就是,這是什麼人,一雙手就這麼好看,臉該長成什麼樣。

    後來的事實證明,這個名為黎簫的男孩是周子璋見過最漂亮的人,乾淨剔透,晶瑩細緻,以至於他第一次見到的時候,有瞬間被驚艷到。平民百姓擁有這樣出眾的外貌,當然不是幸事,黎簫也經歷了不少坎坷,況且他自幼體弱多病,腎臟到了二十歲的時候更是開始衰竭,需要定期做透析過日子,後來動了幾次手術,又移植了器官,才有今天些許的健康。但和所有大病初癒的人一樣,黎簫始終弱不禁風,需要家人細心的照顧呵護才能活得長久些。

    黎簫父母均已過世,最親的親人就是他的弟弟黎珂。與黎簫不同的是,黎珂是個天才式的人物,他年僅二十一歲便創辦自己的軟體公司,雖然只是家員工不到五人的小公司,但對一個白手起家的年輕人來說,已經很不容易。他平時對黎簫呵護備至,是附近出了名的二十四孝弟弟。那天晚上,黎珂原本是借了朋友的車,兄弟倆興沖衝出去吃飯游車河,哪知道出門不利,居然撞到周子璋。

    想來,一切都是緣分。

    周子璋挽起褲腿,屈起膝蓋,倒了些藥酒在手上摩擦熱了,再開始搓自己的腿。南粵之地自古氣候便悶熱cháo濕,四月份的天,牆上滲出來的水都可以拿抹布來擦。周子璋受過傷的骨頭最難熬的就是這種天氣。他睡不著,有一部分也是腿骨里隱隱作痛,難受得緊。

    他正搓著,忽然聽到樓下大門打開的聲音,黎珂的腳步聲慢慢走了上來。等到經過他房門的時候,那腳步聲停了下來,然後傳來輕輕的叩門聲,隨後門一推,身後立即傳來一家之主黎珂略帶不滿的聲音:「周哥,你怎麼還不睡?明天哪有精神起來?」

    「哦,擦藥酒,你應酬回來了?晚飯吃了嗎?」周子璋笑了,轉身看他,燈下斜倚在門邊的青年相貌俊美,比之黎簫不同凡響的相貌,黎珂的英俊其實更令人容易接近。

    「吃了,你腿又疼了?沒事吧?」黎珂擔憂地走過來。

    「沒事,不是,隔壁李太送了藥酒給我,我想擦擦,省得放久了浪費。」周子璋說。

    黎珂卻沒走開,拉過一旁的凳子坐下,拍拍自己的膝蓋說:「伸過來。」

    「什麼?」

    「腿啊,」黎珂不由分說,拉過他的腿放在自己膝上,接過藥酒,說:「就你那點力氣,擦了等於白擦,還是得我來。」

    周子璋還沒來得及說不用,黎珂已經自顧自打開藥酒灑在周子璋小腿處,開始動手給他按摩起來。他力道大,手勁足,不一會,一股熱流油然而生,周子璋忍著疼,呲牙打趣說:「輕點啊小祖宗,我知道你手藝好,可我這都是原裝鮮肉,不需要剁啊。」

    「這不是剁肉,這是打肉丸。」黎珂嘴角含笑,垂著頭,雙手忙個不停:「不錯啊,這豬肉沒注水。」

    周子璋笑罵了句:「臭小子,今晚上挺高興的啊,談了大生意了?」

    「差不多,」黎珂抬起頭,眼睛發亮說:「等簽了合同,我請你跟簫簫出去吃大餐。」

    「浪費錢幹嘛?我在家做吧,你們想吃什麼?今天黃師奶告訴我,有個地方專門批發三文魚和牛扒,不如我去買了,在家裡做西餐?」

    黎珂笑著說:「周哥,你怎麼跟我爸似的,一聽出去吃飯,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罵我們亂花錢。」他垂下頭,輕聲說:「他下雨天,肩膀也會疼。」

    周子璋笑著打岔說:「戀父情結不要轉移到我身上啊,我可沒你這麼大的兒子。」

    黎珂呵呵低笑,輕聲說:「我才不想他,他盡疼簫簫,對我總板著臉訓斥,我要穿得cháo一點,他能念三天。」

    他的手停了,陷入沉默中,周子璋微微嘆息,拍拍他的肩膀說:「你獨自一人帶著簫簫,又要照顧他,又要賺錢,回家了還要兼顧家事,你爸如果還在,肯定會以你為榮的。」

    「不,我沒做好,不然他就不會遇上那個人了。」黎珂勾起嘴角,自嘲一笑,抽過一邊的紙巾擦手,將周子璋的褲腿放下了,說:「好了,你注意不要讓腿受涼。」

    「知道了。」周子璋笑著答。

    「早點休息。」黎珂微微一笑,站起來說:「你要睡不著,儘管來找我聊天,兩個人總好過一個人。」

    「好,你也早睡吧。」周子璋笑了。

    「晚安。」黎珂轉身要走,忽然想起來,回頭問他:「周哥,過兩天我可能帶個客戶過來,那人聽說蠻講究咖啡的,我想上高檔餐廳還不如你在咱們店裡給他現場弄一壺,你說呢?」

    「可以啊,就怕我那點手藝會貽笑方家了。」周子璋一口答應。

    「那我先謝謝了啊。」黎珂搔搔頭,不好意思地說:「談成了這單生意,我想給你和簫簫,一人買樣東西,你,有想要的嗎?」

    周子璋心裡一暖,微笑問:「有價格規定嗎?」

    「呃,貴點無所謂啦,只要你真的喜歡。」黎珂微微有點侷促。

    周子璋笑容加深,說:「跟你開玩笑呢,店裡有些東西舊了,留著錢換新的吧。」

    「我就知道。」黎珂嘟囔了一句,揮揮手說:「得了,我看著辦吧,晚安。」

    第80章

    連綿春雨,氣溫乍暖還寒,周子璋睡得晚,早上又起得早,精神一不濟,身體就跟不上,沒兩天就發了燒。

    自從車禍後出院,他的身體狀況一直跟不上,從前他一個人,根本連病都不敢生,十來年倒也健健康康地過來了。哪知道來G市以後,身體就跟討債一樣,早先仗著年輕壓下去的毛病,現在都爆了出來,胃病、痛風、失眠、偏頭痛一樣不落,還容易感冒,感冒完了一定轉咳嗽,咳嗽起來沒半個月不消停。身體這付機器,好像在什麼關鍵的地方漏油鬆弛,丁零噹啷地開始往外掉零件。

    周子璋沒聲張,自己吃兩片退燒藥就算了,這一年多來,他因為看病吃藥已經花了黎珂不少錢,心裡十分過意不去。他知道,黎珂對自己這麼好,一開始是固然因為自己是肇事者,良心上過意不去;後來又不無同情憐憫的成分,也許聯繫到當初黎簫的困境,推己由人;但到了今天,卻是因為,黎珂真把自己當成簫簫一樣的家庭成員,也許在他眼裡,他跟黎簫都一樣那麼無助,一刻不照看好,不知道會出什麼事那種。

    也許他囉嗦起來是有點煩人,但更多的,卻是令人感到由衷的溫暖和感激。

    周子璋活了這麼大,也從沒想過,有天會有個比他小這麼多的男孩這麼待他。

    不可否認,這種感覺不錯,但也令他深深覺得過意不去。

    所以,但凡黎珂有所要求,周子璋能做到的,絕對不會推辭。

    他雖然感冒得頭昏腦脹,可心裡惦記著今天下午黎珂會帶那位重要的客戶過來。他掙扎著一早爬起來,隨便跟黎簫用了點早餐,就掛了歇業的牌子開始忙裡忙外,他先是給全店做了大掃除,又仔細洗刷了整套咖啡用具,將店裡珍藏的最好的烘焙咖啡豆拿出來磨粉,把平時捨不得用的精美器皿搬出來,擦拭得晶亮了。忽然想起來,又跑上街,就近菜市場門口賣花的花農那買了一把新鮮的小朵玫瑰,剪了枝蔓插在關口玻璃瓶中,擺在店堂中央,登時滿室芬芳,野趣盎然。

    等到他把熨燙整齊的方格圖案餐巾分疊在桌上擺好位置,直起腰來,眼前突然一陣發黑,腳下一軟,踉蹌了一步。一邊跟著周子璋團團轉的黎簫看見了,大吃一驚,忙伸手扶住他,問:「周老師,周老師你沒事吧?」

    「沒事。」周子璋閉上眼,又睜開,甩甩頭,笑了笑說:「有點感冒,你別靠太近,仔細被我傳染。」

    黎簫嘟起嘴,伸手貼上他的額頭,低呼說:「哎呀,好燙,周老師你別忙了,快上樓去吃藥去,蓋兩床被子出出汗。」

    「沒事,一會珂珂還帶客人來呢。」周子璋微笑說。

    「你就是這樣才讓人擔心的!」簫簫振振有詞地說:「這是真的,病人就該有病人的樣子,如果都逞能,反而會延誤病情,到時候讓家裡人更擔心!」

    周子璋一聽樂了,低頭笑著看這個難得繃著臉教訓人的孩子,說:「那依你說該怎麼辦?」

    簫簫說:「上床睡覺。」

    「可是一會客人來了怎麼辦呢?」周子璋故意問他。

    「我也會啊。」黎簫眨著眼睛,帶笑說:「周老師,你忘了,平時你幫小孩子輔導功課,店裡的客人都是我應付的。」

    周子璋一想,倒也有理,他摸摸黎簫的頭,說:「可是,這個客人很重要。」

    「再重要也沒有你養病要緊,」黎簫認真地說:「我以前就是你這樣,老覺得身體不好會給別人帶來麻煩,但我後來才明白,真正的麻煩是我老是害怕他擔心的情緒。所以,子璋哥你還是快點去休息吧,不然待會累倒了,豈不是讓珂珂和我更擔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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