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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06 作者: 吳沉水
「不用了,」周子璋說:「我住院花的錢還不嫌多啊,你是個當家的,就該省著點……」
「省個屁啊,」黎珂有點發怒,大聲說:「我從前那麼難都沒短過簫簫的醫藥費,現在情況好了,更加不會短了你的!」
醫藥費這個話題是這個家的禁區,它聯繫著以前吃苦的和不堪的回憶,即便是現在黎珂的小公司業務蒸蒸日上,經濟狀況好了,這個話題也輕易不能碰。
周子璋沉默了,隨後笑了笑說:「好了好了,那我今天就當太爺了啊,珂珂小奴才,你也快點去換衣服洗漱,呆會伺候本太爺出門。」
黎珂臉上繃不住,撲哧一笑,這時黎簫已經穿好衣服跑下來,帶上他那個笨重的黑框眼鏡,興沖沖地說:「我弄好了,我煮了皮蛋瘦肉粥哦,你們都來嘗嘗。」
他高高興興地去端粥擺碗,黎珂和周子璋視線一對,都面露苦笑,誰想到簫簫長得那麼乾淨靈氣,卻是地道的笨寶寶,燒飯做菜一點天賦都沒有,卻偏偏牛脾氣上來了,發誓非弄出像樣吃的東西不可。天天鼓搗這個鼓搗那個,只苦了周子璋和黎珂兩個人,說得太直白了怕打擊他的自尊心,可你不說吧,折磨的卻是自己的胃。以往周子璋都是搶先一步把飯菜做好,讓黎簫沒個發揮的空間,今天一不留神,又讓黎大廚掌了勺。
這鍋皮蛋瘦肉粥也不例外,皮蛋切得太大,肉切得太厚,粥煮得不夠濃稠,鹽放得太多,火開得太猛,總之沒一樣合適的。可你對著黎簫那雙大眼睛流光溢彩,帶著期待,周子璋那句好吃終究勉強說了出來。黎珂卻不那麼給面子了,喝了一口立即放下碗,斟酌著說:「簫簫,你知道走兩步就有粥粉面的鋪子,一碗超不過五塊錢,下回想吃了就買去,多簡單,別自己做了啊。」
「可是我喜歡做給你們吃啊,」簫簫寶寶振振有詞,說:「周老師教的,做家事也是一種表達對家人的愛的方式。」
周子璋一口粥險些噴出來,他閒著沒事免費幫附近的小孩子補習功課,這條街的解放鄰居都管他叫周老師。黎簫從小因為身體的緣故沒正經上過學,所以每次周子璋給孩子們補課,他都興致勃勃地湊過來旁聽。
但周子璋沒想到,自己隨口一句話,他居然記住了。接觸到黎珂一臉「瞧你幹的好事」的表情,忙打圓場說:「那個,簫簫啊,你煮飯當然是對的,但是我的口味有點特別,你遷就不來,所以還是交給我來做吧。」
黎珂立即點頭:「我的口味跟周哥接近,簫簫你往後還是別忙活了啊。」
黎簫垮了臉,嘟囔說:「我就知道,你們嫌棄我做得難吃,直說嘛。」
「沒有沒有。」黎珂到底還是心疼自己哥哥,忙說:「你做得很好。」
「那你都吃了。」黎簫說:「不然我不信。」
「啊,不用這樣吧……」黎珂苦了臉,轉頭對周子璋求助說:「周哥,救命啊。」
周子璋呵呵低笑,只裝作沒看見。
黎簫站了起來,把他們的碗都收了,從廚房端出牛奶麵包,說:「吃吧,早料到你們不能欣賞我的廚藝。」
「哇簫簫你真是太善解人意了。」黎珂歡呼一聲,把麵包往嘴裡塞,說:「菠蘿包我最愛。」
「快吃,完了還要送周老師去醫院呢。」黎簫瞪了他一眼。
這頓早餐好容易吃完了,三人出了門,黎珂伸手招了輛計程車,把周子璋拉到附近的醫院去。排隊掛號的時候來了個電話,黎珂接完後對周子璋說:「我得走了,公司有急事。」
「去吧,沒事,我自己來都行。」周子璋說。
「嗯,簫簫啊,你照看著點周哥,身上帶錢了嗎?」黎珂問。
「帶了帶了。」黎簫說。
「你們呆會弄完了給我電話。」黎珂笑著跟周子璋道別,又囑咐黎簫說:「回去的時候打車啊。」
「知道了,我們這樣也只能打車啊。」黎簫笑了,推他說:「管家公太羅嗦了,快走吧。」
黎珂呵呵低笑,作勢揮拳頭要打黎簫,卻終究變成摸了摸他的頭髮,轉身走了。周子璋目送著他離去,嘆了口氣說:「看來我還是給珂珂帶了不少麻煩啊。」
「沒事,他就是這樣操心的命。」黎簫笑呵呵地說:「從小都是他照顧我,照顧人習慣了,他就越來越長戲和囉嗦。」
「你真幸運。」周子璋笑著說。
「是啊,」黎簫點點頭,美麗的臉龐上容光煥發,輕聲說:「有這麼好的弟弟,我受過那些苦,也沒什麼好抱怨的了。」
周子璋有些恍惚,問:「你不會生氣嗎?」
「嗯?什麼?」黎簫轉過頭來看他,天真地問:「為什麼生氣?」
周子璋含混地說:「老天對你不公平啊,別人對你不公平啊。」
黎簫垂下頭,眼睛裡有傷痛掠過,隨後抬起頭,笑著問:「可是老天為什麼要公平呢?別人為什麼要對我公平呢?」
周子璋一愣,說;「但是,我聽說……」
「你是說江臨風那件事嗎?」黎簫微笑著看他,說:「如果是那件事,當然會有很多不好的回憶。可是,我又想,畢竟他也幫我出錢換了腎,我活到今天,有他的功勞。」他垂下頭,為難地撓撓頭髮,輕聲說:「周老師,你可能會覺得我沒用,我沒上過學,腦子也沒珂珂的好使,想問題,有時候又會鑽牛角尖,自己把自己套住走不出來。但是,我覺得吧,我從來的願望都是有天能健康地活著,不需要再做透析,離醫院遠點,讓珂珂別那麼難。現在,好像都有點實現了。」他笑了起來,說:「我想我該知足了。」
周子璋沒有說話,他感覺到,這個美麗非凡的男孩,其實並不如他外表看起來那麼笨拙無能,相反,可能在某些地方上,他比一般的聰明人更加透徹。他笑了笑,伸手攬住黎簫,說:「看來我也該知足常樂。」
「對哦。」黎簫笑嘻嘻地說:「我扶你過去吧。」
「嗯。」周子璋點點頭。
看了醫生,拍了片,所幸沒傷到骨頭,包了膏藥進去,扎了繃帶,周子璋看起來就跟傷員似的。他扶著黎簫,一瘸一拐地往醫院外走,突然之間看到醫院大堂里圍了一群人,還有人拿著攝像機,有人拿著話筒,想來是電視台正在這做什麼採訪。
黎簫一向有旺盛的好奇心,立即就問:「咦,他們在幹嘛?」
「不知道。」周子璋遲疑著說:「採訪病患吧。」
「為什麼呢?」黎簫興致勃勃,探頭探腦。
「不關你的事。」周子璋瞪了他一眼,說:「我們回去吧,乖。」
「哦。」黎簫點了點頭,突然興奮地說:「啊,他們朝這走過來了。」
周子璋心裡一跳,抬頭看見那個記者跟著一位中年婦女過來,女人神情激動,指手畫腳地比著這邊,嘴裡用地道的粵語嘰里咕嚕說著什麼。
周子璋雖然聽了一年,可粵語水平並不是太好,只能勉強聽個大概,這時問黎簫說:「她們說什麼?」
「哦,那個阿嬸說,她剛剛就站在這邊掏錢包付錢,完了把錢包塞回包里,結果一轉眼就被人偷了,罵打荷包黨猖狂呢。」簫簫睜大眼睛,好奇地盯著攝像機,問:「子璋哥,電視台為什麼採訪這些?」
「可能是醫院最近被偷錢包的人多了吧,成為社會話題了。」周子璋抬頭看了看他們,笑著對簫簫說;「行了,你的好奇心滿足了嗎?我們回去了。」
但他沒想到,只是這一下,他已經被攝像機掃了進去,而醫院打荷包黨這條新聞被編輯後,送上了央視新聞頻道,在各地要聞中報導了出來。
全國各地都能看到。
第79章
周子璋扭傷腳養了兩個星期,也基本好了。腳一好,失眠卻更嚴重,這天晚上,他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於是乾脆爬起來,小心翼翼開了燈,摸出藥酒,給自己揉腿。
他的腿是舊傷了,純粹倒霉催的,走出火車站迷了路,走的道稍微偏了點都能遭遇被警察嚴打的飛車黨,就那麼一會恍神的功夫,腿骨接近膝關節地方突如其來猛捱了一棍,踉蹌著從人行道上跌到機動車道,整個人摔得七葷八素,劇痛之中,耳邊只聽見一輛車從身邊呼嘯而過,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手上挎著的小行李包已經被人搶走。
那天天色已晚,還下著雨,行人很少,可車輛很多,他心裡惶急得不行,知道自己不趕緊挪動下,沒準就得被後來的車撞個正著。但他一動,鑽心疼就從腿上傳來,程度之劇烈不是往常那種小傷能承受的,仿佛心臟瞬間供血不上來,眼前發黑,全身冒虛汗。
一個舉目無親的城市,被搶了隨身行李,還受了這麼重的傷,一個救助的人都沒有,雨水濕透了衣裳,臉撲在柏油馬路上一陣陣刺痛,周子璋突然之間心念成灰,不想再撲騰什麼勁了,有那麼一瞬間,他心裡閃過這樣的念頭,不如就這麼算了。
就這麼算了吧。
他想起來,也不知道自己堅持這麼久在堅持什麼,F大那種大學校,有時候總會聽說有學生自殺的消息,原因五花八門,有人為愛情,有人為畢業論文,有人為考試當掉科目太多面臨退學的,有人為拿不到學位證找不到好工作的。
漫長的壓抑期,加上一點微弱的外因誘惑,人想放棄自己的生命,其實沒那麼多太複雜太不可思議的東西。
有時候那跟勇氣無關,僅僅是因為,再應對明天要面臨的局面,或者是真累了,如此而已。
就如周子璋此刻這樣,苦苦支撐了這麼久,突然之間,在一個陌生的城市中陷入一個暫時的絕境,他終於感覺力氣花光了,每根骨頭,都在叫囂著疲憊。
算了吧,就這樣吧。
南方春天的雨層層疊疊,打在臉上有溫柔的錯覺,周子璋閉上眼,他想,這樣的天氣,後面呼嘯而來的車肯定看不見自己,只需要一輛正常行駛的車子即可。
只需要撞一下,一切就結束了。
那些亂七八糟的責任,做人要遵從的原則,要堅守的信念,嚮往的精神家園,臆想中不離不棄的戀人,都算了吧。
這一刻他心境無比平靜,腦子裡將認識過的人慢慢過了一遍,從以前小城市裡的親戚同事,朋友街坊,到F大同系的兄弟姐妹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