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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06 作者: 吳沉水
周子璋微笑說:「這是唐先生的造化。」
唐奉儒搖頭輕笑,說:「年少輕狂才會覺得此技在身,猶若笑傲天下,無所不能,直到現在我才明白,為什麼每一代相術大師都沒好結果,不僅在於天譴,更在於人禍。」
「人禍?」
「是的,你試想一下,你看到的每一個人幾乎都像在你面前無以遁形,整個世界猶如透明,沒有驚喜,沒有期待,反而到處充滿對無可抗力的畏懼和無能為力,這種感覺,其實很糟糕。」唐奉儒淡淡地加了一句:「人類怎麼定義幸福?幸福這種東西,往往需要伴隨一種酒神狀的沉醉和愚昧,伴隨某種信念,這種信念的初衷很愚蠢,方向不明,曖昧不清,可你要相信它,於是你就能為之奮鬥、付出,還甘之如飴。訣竅全在於含混二字。」他自嘲一笑,說:「但如果,所有的來路去路,你一概清楚呢?」
周子璋心中湧上來一陣難過,他輕咳一聲,說:「除了裝傻,我想不出其他的法子。」
「你比我通透。」唐奉儒笑了起來,說:「我得到撞得頭破血流,才明白這麼個道理。還好為時不晚,總算能苟延殘喘到今天了。」
周子璋嘆了口氣。
「不說我那些陳穀子爛芝麻的事了,」唐奉儒笑了笑,說:「子璋,命這種東西,總是擅長風霜相逼,卻又絕處逢生。很多時候,好未必好,壞未必壞,所謂啟示,都是用細微末節的東西展現出來,你要學會觀察。」
周子璋眼睛發亮,看著他,忍不住問:「唐先生,你為什麼對我這麼關照?」
「為什麼啊?」唐奉儒溫和地看著他,笑得意味深長:「說實話,我還沒想明白,也許是因為,你的眼神跟我年輕的時候很像;也許是因為,我看到你身上背負著的東西,動了惻隱之心;也許,你的命盤很有意思,交集著不少他人的命線,你換方向了,他們也得跟著換個方向,誰知道呢?」
這天的交談就到此結束,其後唐奉儒懶懶地表示要睡午覺,周子璋好笑地告辭出來,踏出這家花里胡哨的時裝店,這時已達下午,天空仍舊高遠蔚藍,S市摩登的女郎們穿梭街上,忙著為下一輪的光鮮亮麗做準備。他慢慢地沿著街走回去,需要拐過一個街口,才能找到公車站。就在此時,電話忽然響了,周子璋低頭一看,卻原來是林正浩家裡的號碼。他接通了,帶笑說:「餵。」
「周哥哥,嗚嗚,周哥哥……」電話裡面傳來一個小姑娘抽泣的聲音。
「圓圓?怎麼啦?」周子璋忙問:「發生什麼事了?舅舅呢?」
「家裡,家裡來個壞人,舅舅被他們圍住了,吵起來了,我看到,我看見一個壞人還衝上去打舅舅,嗚嗚,好可怕,周哥哥你快點過來,圓圓好害怕……」
周子璋大驚,立即說:「別怕,乖孩子別怕,周哥哥馬上過去。你等下放了電話,跟貝貝躲在房間裡不要出來,房門記得反鎖,知道了嗎?」
「周哥哥你快點過來……」
「好,我馬上來。」周子璋心急如焚,掛掉電話後立即招了一輛計程車,報上林正浩家所在的地址,捏著手機的手都微微顫抖。他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心跳得厲害,不斷安慰自己林正浩是一個做事成熟的成年人,而且他所在的小區是高檔住宅,保安隊整天巡邏,安全保障還是有,應該不會出什麼大事。只是把小孩子都嚇哭了,可見這事也不小,萬一涉及私人事情,這事倒不好鬧到警局去,因此也不能隨便報警。
周子璋心裡很亂,不斷催促車子開快點,所幸這裡離得不遠,十五分鐘後,也就拐到了。周子璋這兩個月經常在這齣沒,林正浩給他配了鑰匙,門口守著的人都認得他,因此也沒受什麼阻攔,直接就命車子開了進去。還沒到林正浩家,就看見門口鐵柵欄處站了兩三個人,遠遠看去,竟然都是熟人:一個是那位整天笑容可掬的陳助理,一位是霍斯予的髮小,一樣高幹子弟的張志民,還有一個看著眼生,但那打扮態度,不是霍斯予常帶著的保鏢又是誰?
周子璋只覺心跳都要停止了,條件反she一般微微顫抖,這些人都來了,正主兒怎麼可能不在?果不其然,車子靠近了,他就看到霍斯予面沉如水,一臉嚴霜地站在那,手斜插在褲袋裡,正冷冰冰地說著什麼,而一旁衣裳些許狼狽的卻風度不減的,正是林正浩。
周子璋錯眼看去,已發現林正浩嘴角有塊烏青,他心裡一痛,顧不得自己的害怕,掏錢付了車費,抖著手,開了車門一步跨下。他一出現,在場的幾個人立即都把眼光投他身上,林正浩是驚愕,霍斯予是驚喜,張志民是怪裡怪氣地吹了聲口哨,而陳助理看著他,卻目光沉靜,沒多波瀾。
「子璋,我就知道你在這……」
「子璋,你過來幹什麼?」
林正浩和霍斯予同時出聲,跨前一步,周子璋深吸一口氣,上前走向林正浩,先關切地問:「你有沒有怎麼樣?」
「沒事,」林正浩扯了扯嘴角,皺眉說:「你怎麼會來?行了,什麼也別說,你先進去,等我處理完了再說。」
「誰打你的?」周子璋壓抑著怒氣問。
林正浩有點尷尬,說:「沒誰,大家有點誤會,五少年少衝動,我能理解。」
「放屁,誰他媽要你當好人,你怎麼不說我們哥幾個好好來你這打聽點事,你出言挑釁,自己找打……」張志民在一旁嚷嚷。
周子璋只覺心裡壓抑的怒火已達頂點,他轉過頭,冷冷看向霍斯予,走了過去,問:「你打的?」
霍斯予看著他,沉默了一下,伸手想拉他,說:「子璋,我有話跟你說……」
他話沒說完,下巴已經挨了周子璋一拳,周子璋氣力不大,可這一拳凝聚了大半年的怨氣,卻也打得不輕。霍斯予被打偏了臉,一個踉蹌,忙站穩了,再抬頭,眼光複雜,似乎憤怒,又似乎難以置信,捂著臉開口竟然是:「你他媽為了這孫子打我……」
周子璋氣得渾身發抖,握緊拳頭說:「是,我想揍你很久了,痛不痛?啊?我問你痛不痛?!」
霍斯予瞪大眼看他,抿緊嘴唇一言不發。
「你打我的時候可比這狠多了,五少。」周子璋冷冷地拋下這一句,轉身對場上唯一一個算冷靜的陳助理說:「陳助理,麻煩你把這兩人勸走,不然鬧下去,我叫來保全人員和警察,大家臉上都不好看。」
陳助理似乎嘆了口氣,上前對霍斯予低聲說了兩句,霍斯予臉繃得緊緊的,死盯著周子璋,猶如受委屈的孩子一樣緊抿著唇。周子璋別過臉去不看他,反過去扶住林正浩,低聲說:「我們進去。」
「好。」林正浩反手拉緊他的手,看了看霍斯予一眼,轉身要走。
「等等。」霍斯予低吼:「子璋,你親口告訴我,你跟他算怎麼回事?」
「如你所見。」周子璋頭也不回,冷冷地說:「你打我可以,打他,除非我死了!」
他沒有回頭去看霍斯予,徑直拉著林正浩的手進了屋子關了門。他坐下來後渾身還在發抖,心裡久久不能平息,忽覺肩上一暖,抬起頭,卻見林正浩帶著微笑,將他抱入懷中,緊緊摟住,拍拍他的後背,低聲說:「沒事了,乖,沒事了。」
周子璋這才吁出一口長氣,靠在他懷裡一動不動。
這時門鈴又響起,周子璋一驚,說:「怎麼他們還不走?」
「我來就好,你坐著別動。」林正浩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額角,柔聲說:「放心,我是不還手,不然未必打不過他。」
周子璋點了點頭,剛剛因為憤怒而產生的勇氣,現在想想其實有點後怕。他縮在沙發里說:「要還是他們,你別多廢話。」
「知道。」林正浩笑了,又摸摸他的頭,起身過去開門。
他站在門口跟誰說了幾句,隨後打開大門,帶了一個人進來,周子璋一抬頭,跟在林正浩後面的,居然是陳助理。
這位助理對他一向算關照,周子璋也不好給他冷臉,只好坐正了問:「還有什麼事嗎?」
陳助理微微一笑,說:「我替五少跟二位道歉,今早上他被您掛了電話後,心裡著急,這才找上門來,五少說了,林先生跟葵盛有合作項目,往後咱們見面的機會多,希望您不要介意這種小事。」
林正浩頷首揶揄說:「助理先生這份薪酬可不好拿,想必常常要做這種打圓場的工作了?」
陳助理也不惱,淡淡一笑,對周子璋說:「其實周先生誤會了,五少這次來,是想當面饋贈您一些東西。」他將手裡的紙袋遞上,說:「這是楊浦區那套老房子的房契,當初就過戶在您名下,五少說了,有些事不用做得太過,留點餘地,日後也好相與不是?」
周子璋直覺想拒絕,陳助理緊接著說:「周先生,你不為財我們都知道,但一碼歸一碼,五少不能落下個苛待人的名聲,請您務必收下。再則,」他停了停,瞥了眼林正浩,說:「說句不該我說的,人都要給自己留點後路,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對吧?」
他說完,不由分說將紙袋放下,隨後微微鞠躬,說:「那鄙人告辭了,祝二位幸福美滿。」
第52章
陳助理走了後很長一段時間,周子璋都坐在沙發上一動不動,思緒紛亂,看著茶几上那份房產資料如臨大敵,這件事超出了他的人生經驗。無可否認,跟很多窮學生一樣,他當初來S市也做過有朝一日在此安家立業的夢想,買一處小房子,娶一位姑娘,生一個孩子,或者還有老人,他發誓自己真的能勝任這些角色,把好好過日子這句話變成瑣碎的,平淡卻不乏溫馨的片段。但經歷過這麼多事,這個願望早已被不知擱置到哪裡,可乍然之間,卻由這份房產又被人翻檢出來,你實在很難想,這到底算怎麼回事?人生怎麼就怎麼可笑?你努力去追尋總是一場空,你不要了,放棄了,玩不起了,縮回角落裡就甘心當一隻蝸牛了,它又改頭換面,從某個轉角處,突然之間就將你之前渴望的,不敢想的東西堆到你面前。
可如果能這麼輕易,那之前的努力,那些在荊棘叢中被刺得鮮血淋漓還掙扎著往前的費勁到底算什麼?周子璋巡視自己的心情,刨去那些被男人占有過的恥辱感,其實更嚴重的,是在這個過程中奮力掙扎而迅速萎靡蒼老的心力,好像你把本來要在今後五十年裡慢慢用的力氣一下全在一年之內掏空了。你選擇了麻木的同時,還並非自我保護,也是一種自我損傷,以至於,今天,看著這份房產證,充當自己恥辱和委屈的補償物,忽然之間,沒有了憤怒和悲愴,只剩下,滿滿的無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