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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06 作者: 吳沉水
    周子璋一直相信,自己這一生都在為這件事做準備,老天沒有給他很好的家庭背景,那麼他就得自己去奮鬥,去努力。考研只是萬里長征的第一步,但就算是完成這一步,對一個生活在封閉保守的小城鎮的中學老師來說,都非常艱難。每月從不多的工資里省出錢來、複習、托人買資料、備考、跟單位辭職、頂住無數親戚的壓力堅持上F大來參加初試、面試,一關關下來,無異於活脫一層皮。他永遠忘不了,複試完畢,導師端詳了他一會,笑著說:「你這同學倒老實,好幾年了,你還是頭一個在考場上才第一次見到導師的。」

    周子璋漲紅了臉,心裡湧起一陣酸楚感慨,一時間竟然有些哽咽難言,只有他知道,不是他不懂得要事先跟導師取得聯繫,不是他不知道很多考生都在考試前跑導師家裡送禮套近乎,甚至有很多人就跟著該老師聽了對方一年的課,但是,他沒有那個經濟條件,每月拿那緊巴巴一千多塊的工資,扣掉所有費用,他連買張到S市的硬臥火車票,都得存兩個月。

    第一次上專業課,幾個本屆研究生團團一坐,一邊是F大保研上來的,一邊是全國其他著名大學考過來的,個個年輕飛揚,風華正茂,全是一副未來的知名教授,學術精英做派,說話中夾雜著周子璋聽不明白的英文單詞,動輒跳出一個個歷史學家的名字,引經據典,橫跨中西,令周子璋心裡羨慕得不得了。他知道自己與這些人差距多大,他不敢怠慢,越發學得刻苦,別人不耐煩做考據,那麼他來做,別人不耐煩仔細研讀索引,那麼他在這些小細節上下功夫。苦熬了一年,戰戰兢兢拿出論文,哪想到博得導師的讚譽,那些眼高於頂的同窗們,也都紛紛開始正眼看他,不再將他視為小地方無知的代表。

    這些不起眼的小成就,對一個出身良好,的孩子來說易如反掌,但對周子璋來說,走的每一步,卻不容易。

    因為知道不容易,所以他才更堅定,更珍惜,也更小心。

    現在,一直呵護在心頭的夢想卻瀕臨破碎,周子璋沒有辦法了,霍斯予那種人到底權勢滔天到什麼地步,他一個平民百姓根本弄不懂,但也因為不了解,只有一個懵懂的概念,這種權勢的壓迫,對強權的畏懼,才更可怕。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沒法拿跟生命一樣寶貴的學術生涯作賭注。他無法想像,如果有一天,這個夢想再也無法企及,那他的生命還有什麼意義?他活著,還有什麼可能性?

    人因為窮,就沒法不看中手裡已有的東西,就越禁不起摔打,因為你沒有資本去摔打,試都不能試,因為只要有一丁點差錯,你就真正一無所有,萬劫不復。

    要反抗很容易,拼個魚死網破多麼簡單,但魚死網破以後呢?

    以後怎麼辦?

    除非你死,否則,你還是要面對活著的這些不堪。

    更何況,周子璋不想死。

    他知道生活有多難,他小時候寄養在舅舅家,試過兩天沒人管飯,他餓瘋了,去街邊餛飩攤撿人家吃剩了,攤主還沒來得及收的餛飩湯喝。

    那樣的日子都過來了,現在的再怎麼說,也不用餓肚子不是?

    他將腦袋深深地埋進掌心。

    今天,就到出院的時候了。

    他知道自己只要站起來,出了這間病房,從此整個人生都會不一樣。

    那種在帝都包間裡承受的屈辱,那種在琳琅酒店套房裡經歷的痛苦,從此就會如污泥一樣,纏縛住自己每個毛孔,讓自己艱於呼吸。

    但沒辦法,就如他小時候常常哭泣,為何別的孩子有爹媽,他卻要在一對親戚中像個皮球一樣被提來踢去,看盡別人的冷臉。

    沒有辦法,命運從來只給他一條路,無從選擇,要麼這麼走,要麼,就只能不過了。

    可你不能不過了。

    周子璋深深吸了一口氣,抬起頭,慢慢站了起來,慢慢的,像個患了老年痴呆症的人一樣,動作笨拙而呆愣地,轉過身去。

    「周先生,可以走了嗎?」霍斯予的助理帶著兩名保鏢,拎著他那點東西,訓練有素地問。這個助理姓陳,三十歲上下,退伍軍人,辦事精明利落,跟了霍斯予好幾年,知道霍斯予什麼德性,對這個不幸的男人有了點滴同情,口氣上不由放緩了些,儘量微笑說:「五少吩咐我將您直接送新屋去,您看,咱們是不是該走了?」

    周子璋一輩子也沒誰對他說一個「您」字,此刻聽來尤為嘲諷,他垂下頭,沉默了一會,才點了點頭。

    陳助理笑說:「那您跟我來,車子已備好了。」

    周子璋默然不語,乖乖地跟在陳助理身後,兩名保鏢尾隨著,一路上陳助理待他神情客氣,不知道的人,倒仿佛以為哪裡來的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般。周子璋承受著周圍窺探好奇的眼光,臉色發白,羞愧到幾欲無地自容,只能咬緊牙關,垂頭跟著陳助理一聲不響。陳助理似乎知道他的窘迫,回頭安撫地笑了笑,搶先一步護著他步出醫院。

    門口早停好霍斯予那輛黑色閃亮的凱迪拉克,陳助理替周子璋開了車門,說:「周先生,請。」

    周子璋咬著唇,手搭在車門上,卻一動不動,臉色越發白了。

    陳助理嘆了口氣,也不知怎的,低聲溫和地說:「還是上車吧,都到了這一步了。」

    是啊,都到了這一步,周子璋心裡痛得麻木,抬起眼,周圍熙熙攘攘,俱是來去進出這所醫院的人。人聲鼎沸,仿佛這些嘈雜都匯聚成一片刺耳的聲音,這些聲音都迫使他走向那唯一的一條道路。

    「走吧,周先生。」陳助理輕聲而堅決地說。

    周子璋攥緊車門,手用力得發白,卻終於慢慢的,一個指節一個指節地鬆開,重重垂落。然後,低頭無比配合地鑽入車廂坐好。

    陳助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關上車門,繞到前面坐到副駕駛的位置上,對司機說:「開車吧。」

    這套房子,顯然比周子璋能夠想像過的好房子,還要好。

    他從記事來就沒一個能稱之為家的地方,不是不想,而是成本太高,安置不起。但周子璋也跟所有的年輕人一樣,曾經幻想過等收入安定了,有好女孩願意跟自己共度一生,那未改會有一個真正屬於自己的地方。他的收入狀況自己清楚,從來沒敢奢望過什麼,對未來的房子所有的勾勒,也不過是一堆書,一個寬敞的寫字檯,一張舒服的床,一個乾淨的廚房,一個會等著你回來,或是你會等著她回來的人。

    但這套房子,遠遠不只這些。

    難得的是整體格調文氣十足,絲毫沒有令周子璋放不開手腳的那種時尚或豪華氣氛。家具是橡木做舊的北歐風格,款式簡單厚實,地上鋪的地毯花色淡雅低調,就連客廳里擺放的落地燈罩,都選了紋樣質樸的花紋。最難得的是,採光好的向陽屋子有兩大個空空書架和一張舒服的閱讀椅,周子璋愣愣地看著,手摸上那橡木書架,突然無法抑制地顫抖起來。

    陳助理不動聲色地看著,微笑著說:「這是F大學術書店老闆的電話,我去打過招呼了,他會將每季的新書書單給您送過來,您只需勾些自己需要的,他會派人送貨上門。相信,您很快就可以填滿這些架子。」

    是啊,設想得多麼周到,只是,如果不是以那樣骯髒的買賣為起點。

    周子璋猛地握緊拳頭,半響,才鬆開,啞聲問:「他,他也住這?」

    陳助理啞然失笑,說:「當然不是,五少應當很忙,只有空下了才會過來。至於要不要在這過夜,這我不能替他回答您。」

    周子璋臉上又紅又白,吶吶地問:「那,他如果不在,我,我可以不住這嗎?」

    陳助理有些疑惑,隨即微笑說:「這您需要跟五少協商。」

    周子璋哦了一聲,眼中有明顯的失望。就在此時,門鈴突然響起,周子璋驚得一跳,陳助理無奈地笑了笑,過去開了門,卻是兩名穿著制服的年輕人提著食盒。

    陳助理讓人進了屋,把菜餚擺餐桌上,又從酒架上選了酒,一一放好,這才對茫然不知所措的周子璋說:「五少吩咐,您剛從醫院出來,這入伙飯就不出去吃了。他呆會過來,您要不要先去沐浴一下,換個衣服?對了,您臥室衣櫃裡有換洗的衣服。」

    周子璋驚惶地搖了搖頭,陳助理掌不住又嘆了口氣,走過來輕聲說:「周先生,還是去洗個澡放鬆下,遲早要過這一關的,您說呢?」

    周子璋咬住唇,攥緊拳頭一言不發,就在此時,卻聽陳助理的手機響起。陳助理接了,神情立即變得恭敬:「五少,是,人帶到了,席面也定了,已經送來。您還要十分鐘,好的,我明白,是,您放心,是。」

    他收了電話,看周子璋一副魂不附體的樣子,心裡不忍還是說了:「五少十分鐘後到,您還是,先去浴室吧,五少不喜歡人身上有消毒水味。」

    周子璋猶如牽線木偶,被陳助理推著進了浴室,陳助理又將他換洗的衣服拿進來,替他開了水,注入浴缸,想說什麼,臨到頭,卻拍拍他的肩膀,走出去輕輕帶上了門。

    第15章

    霍斯予從公司出來的時候,天已經在下濛濛細雨。

    他心中明明有說不出的歡愉和興奮,卻偏偏要強壓著,面上仍舊嚴肅冷峻,只有天天跟著他做事的兩位秘書小姐察覺到些許異狀,比如,他今天意外的好說話,簽名簽得格外順溜,他走出辦公室的時間比往常要早,而且,他的腳步,也比往常要邁得大。

    兩位秘書小姐彼此交換了下眼神,其中一位比比自己眼角,劃出一個嬉笑的臉型,另一位趕忙藉故走到窗邊,正看到五少從樓層之間的玻璃樓梯緩步走下,臉上繃得緊,可那嘴角眼底,卻還是有些許興奮之色泄露出來。秘書小姐看到他邊走邊打電話,神情倨傲,一看便知是在吩咐誰做事,突然之間,他嘴角上翹,現出一個平時在工作場合絕少見到的痞笑,眼睛黑沉發亮,仿佛蓄勢以待的猛獸,即將出籠撲食。

    秘書小姐的偷窺也只敢到此為止,而且,霍五少平日御下極嚴,不苟言笑,她們兩個年輕女子,初初進到霍斯予身邊工作,難免也起了些念頭,爭相打扮,鬥豔較勁,可等不上兩月,便各自領教了霍斯予發怒時的可怕,也知道這種人觀念中就沒有憐香惜玉之流的東西。她們不得不早早就滅了攀高枝的妄想,老老實實做好自己手頭上的活,雖說閒暇了對五少的私生活仍有些好奇,可那好奇,也僅止於私下裡八卦猜測而已。

    所以她們無從得知,霍五少這縷詭異的微笑,只源於電話那端的陳助理說了一句:「周先生現在在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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