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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06 作者: 吳沉水
    他這麼明碼標價,周子璋反倒心裡安定,那男孩察言觀色,知道他心裡鬆動了,忙趁熱打鐵說:「先說好,我也就只是照料你吃飯住宿,藥啊什麼的你得自己掏腰包。」

    周子璋遲疑著說:「你,你覺得總共大概,要多少錢?」

    男孩五根白白的胖手指頭敲打床沿,說:「買個藥,付了這裡的餘款,加上我照料你的費用,滿打滿算,也就兩千塊吧。」

    周子璋垂頭,心裡一陣憤懣,卻無從發泄,沉默了一會,才說:「我的銀行卡放在學校宿舍里……」

    男孩滿不在乎地說:「沒關係,我先幫你墊著。」他眼珠子一轉,笑開了熱絡地說:「哥哥這樣的人,我最信得過,還怕你跑了麼?怎麼樣,這就搬我那去吧。」

    他說做就做,立即就出去招呼護士來給周子璋打今天的點滴,趁著周子璋輸液的工夫,又忙前忙後,跑去小診所的前台結帳開藥,拿了一大包針劑之流跑了回來,放在周子璋床上,笑著說:「哥哥再等等,我去給你買衣服。」

    周子璋過意不去,忙拉住他的手說:「不用,買什麼衣服……」

    「總不能穿著這身走吧?」男孩笑呵呵地指著他身上穿的病人服,目光有些閃爍,含糊地說:「你來時那身衣裳是不能穿了,兜里沒要緊東西吧?」

    周子璋腦子裡轟地一聲響,那身衣服是被霍斯予扯爛了,自然穿不得,至於兜里的東西,他那晚上走得匆忙,只塞了個錢包在褲兜里,倒沒多少錢……

    他突然「啊」的一聲叫了出來,抓住男孩的手說:「我,我的學生證,可能還落在帝都……」

    男孩目光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又笑開了,說:「我上班的時候替你找找看,放心吧。」

    「謝謝啊。」

    「沒事,」男孩拍拍他的手,站起來說:「我出去替你買衣服,別的不說,內衣褲是要的吧。」

    周子璋有些為難,男孩眨眨眼,狡黠地說:「放心,男人那裡能有多大我最清楚了,你的尺寸嘛,我一眼就知道。」

    半個小時後,男孩提了一袋衣服回來,展開了看,倒都是舒適寬敞的休閒服,都是那種低檔專賣店的貨,貴倒不貴,可也不便宜。周子璋平日裡斷捨不得去那種地方買衣服,但如今卻怪不得人家,只得強笑著接過來道謝。男孩只笑著,叫來護士拔了點滴,替他換好衣服,抖開塑膠袋,裡面竟然還備了一雙懶漢鞋,周子璋感激地靠著他,忍痛站了起來,哆哆嗦嗦地說:「謝謝你了。」

    「客氣,你好了可是要付我錢的。」男孩調皮地眨眨眼,嘰嘰喳喳地問:「哥哥,你叫什麼名字?」

    周子璋說:「我姓周,名字是子璋。」

    男孩咯咯嬌笑,說:「紙張啊,一張紙那個紙張?」

    「不是,」周子璋微微漲紅了臉,說:「子是孔子的子,璋是王字旁一個章節的璋。」

    「不認識,」男孩漫不經心地說:「哥哥別笑話我啊,該讀書那幾年,我盡顧著玩了,這個字什麼意思?」

    「玉,玉的一種。」周子璋微微一動,疼得齜牙咧嘴。

    男孩忙殷勤地扶住他,說:「咱們慢慢的,不著急啊,哥哥堅持一點,門口就有計程車,我住的地方離這不遠,坐車都不用跳表的。」

    「你,你叫什麼?」周子璋看著那男孩明媚的眉眼,問。

    「我姓童,他們都叫我童童。」男孩嘻嘻哈哈地說:「後來有客人說我這名字是叫對了,童童,捅捅,可不就是做的讓人捅捅的生意。」

    周子璋一陣發窘,他還適應不了這種風月場上的男孩葷腥不計的話,略微尷尬地說:「不,你,你的名字挺好聽。」

    「好聽個屁,」童童撇嘴說:「總好像長不大似的,不過也好,有些客人專門喜歡年紀小的,我這名字算撿了便宜。」

    兩人一路說,一路慢騰騰挪到診所外,數日不見的陽光照在人身上,天底下一派光芒無限,玻璃窗,石基路面,處處泛著反光,汽車過處,揚起一陣塵土,馬路上行人匆匆,皆是各有各忙。驟然站在這樣的日頭下,周子璋只覺腦袋一片空白,四肢發虛,受損的軀體裡,湧上來一陣難以言說的空茫。

    不過幾日,但在這小診所一進一出,他知道,自己已經再也不是從前那個周子璋。

    第7章

    也許,他真的再也回不去以前那個周子璋。

    用「回不去」這樣的字眼可能也是不確切的,事實上,比之「回不去」,他更感到的是從心底深處開始產生的裂紋,那場來自同性的強暴所帶來的影響是根深蒂固的,是超越一個男人的自尊和觀念架構所能承受的範疇的。它就如一顆黴菌,悄然紮根,從記憶中刻意想蔭蔽不去勘探之處開始冒頭,逐漸擴散開去,遍布全身。

    最開始,他想像過單槍匹馬去殺了那個王八蛋,恨到咬牙切齒,恨不得用尖刀利刃將施暴的男人一刀刀凌遲致死。他也不是沒想過如何去報復,或者將全副身家拋出去,僱傭幾個民工,就埋伏在帝都邊上,專候這個人,拿麻袋罩頭狠揍一頓;或者買通哪個通常會伺候他的少爺,將毒藥下到他的飲料中,讓他七孔流血,橫屍街頭;或者乾脆綁架了這個王八蛋,找個郊外的廢棄倉庫,綁住他,將文獻中提到的老刑罰一樣樣往那畜生身上招呼。

    但這些都只是幻想,除了突增恨意,沒有任何用處。事實上,哪怕周子璋再恨那個王八蛋,他都沒辦法做什麼,他從來沒有一刻像現在這樣自己沒用,發現對傷害自己,侮辱自己的人,竟然這麼無能為力,別說討回公道,你連當面質問,唾罵的資格都沒有。

    小老百姓,無權無勢的小老百姓,歷朝歷代都是如此,除了白白受欺負,除了受完欺負後再苟且兢業地活下去,你能做什麼?

    你以為你真能如遊俠列傳那般路見不平,大聲疾呼?能懷揣夢想,看到別人平凡的人生鄙夷一句「庸俗」?只要你經過什麼叫生活,你就知道,你根本連激怒生活的資格都沒有,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堂吉訶德,當你拿起長矛要去跟風車作鬥爭,也要人家風車肯配合你演這齣戲才行,而若是大多數老百姓,恐怕即便穿上盔甲,都會實際地想一想,弄壞了風車自己賠不賠得起。

    生活,有的是法子將你磨得只剩下過日子的力氣。

    周子璋痛苦地閉上眼,緊緊縮入被窩中。

    他強迫自己默念,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好,一切都會淡忘,一切都會恢復原狀。

    只要身上這些傷好了,自己就又能回到剛來S市的狀態,那時候他通過勤學苦讀,終於在當了幾年中學老師後考上F大這座全國知名的學府,那時候,他躊躇滿志,信心充沛。他永遠記得,在自己第一次踏入歷史系資料室,看到琳琅滿目一般人怎麼也接觸不到的珍貴史料時,剎那間,熱淚盈眶的感動。

    那時候他覺著,自己終於是可以走上心儀已久的學術研究之路,無數可能性在前面閃爍,而他還年輕,他頭腦不差,他熱愛史學研究,他有獻祭真理的熱情。

    現在,呆在童童寓所里簡陋的單人鐵床上,周子璋一遍遍對自己說,我一定可以克服這個難關,多少事都捱過來了,我必須要過這道坎。

    童童租的寓所在一片老式弄堂後面,隔了一道圍牆,是某國廠子的職工宿舍。樓齡起碼有二十年以上,牆體斑駁突兀,過道里偶爾還有老軍醫或刻章的廣告貼,居民自己焊的鐵條子伸到對面樓,一出太陽,滿院子曬上花花綠綠的衣物。

    這些年,原住戶中有點錢都搬了新房子,這職工宿舍漸漸地就剩些老弱病殘住著,空下來的套間,不少拿來租給外地人,但乾淨倒是很乾淨,每天清理垃圾的人定點而來,搖著銅鈴,成為這裡靜謐到凝固的空氣中唯一的聲響。

    一連十幾天,周子璋都住在這間不足五十平米的小套間內慢慢養傷,他現在已經能下床走動,便溺之時,也不覺得有那麼困難;吃的東西,漸漸也見了固體;臉上被毆打的浮腫已然消退,只是身上的青紫還未褪淨。

    與童童相處了一段時間,周子璋漸漸開始喜歡上這個男孩,那孩子待他確實沒得說,擦藥抹身這樣的事親力親為,就連上廁所洗澡這等事,若不是周子璋堅持,他也恨不得過來幫忙。周子璋最初需每過兩日回診所掛點滴,童童二話沒說,不管晚上工作到幾點,第二天總會爬起來扶著周子璋複診。他幹活麻利,手腳勤快,周子璋一看便知,是那種自小沒人照顧,歷練出來的本事,這樣一來,周子璋心裡對這個男孩更多了一層惺惺相惜,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沒人比他更明白這是意味著什麼了。

    只有一樣,童童煮飯手藝奇差,周子璋在沒法子的情況下,喝了一禮拜他煮的半生不熟的白粥後,終於忍不下去,慢慢挪去廚房自己動手弄東西吃。他打小做慣了廚房裡的活,做得一手好菜,隨便弄了兩樣,就讓童童吃得險些咽下自己舌頭。

    周子璋微笑著看這孩子狼吞虎咽,風捲殘雲一般將菜餚一掃而空,心裡不是沒有滿足感。順手就如對待自己昔日的學生一樣,摸了摸童童的頭髮,笑著說:「慢點,沒人跟你搶。」

    童童渾身一僵,隨即不著痕跡地避開了他的手,笑嘻嘻地抬起臉說:「太好吃了,哥哥誒,你莫非以前做的是廚師?」

    「沒有,」周子璋溫和地說。

    「那怎麼會這麼好手藝?」童童巴扎著大眼睛,驚奇地問。

    周子璋沉默了一下,笑了笑說:「因為,我小時候,沒人管飯,不自己弄就得餓肚子,做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童童笑說:「哥哥你真厲害,我煮的東西,我媽都說是豬食,餵豬,豬都不敢吃。」

    周子璋一頓,職業病犯了,小心地問:「你媽現在呢?」

    「死了。」童童滿不在乎地舔著盤子:「死了後我家欠了一屁股債,我又沒本事,只好出來賣屁股,你別說,就這生意,還得熟人介紹才幹上的。」

    周子璋心裡一緊,看向他的眼光便帶了同情,柔聲說:「難為你這么小就……」

    「沒事,」童童笑呵呵地放下盤子,說;「開頭那兩年苦一點,接的客人檔次不高,賺的也不多。後來我把自己打扮一通找上帝都的經理,就開始變好了,嘿嘿」他得意地低笑,一排雪白的牙齒露了出來;「帝都可不是誰都能進的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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