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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6 00:28:06 作者: 吳沉水
    「哥哥還要喝水嗎?」

    「不用了。」

    「那肚餓了沒?這裡附近有賣很好吃的鴨血粉絲湯,我幫你買吧?」男孩殷勤地眨著眼。

    周子璋正要謝絕,卻聽邊上的護士冷冷地說:「鴨血湯?想得倒挺美,他吃不了,一直到傷口癒合前都只能吃點清粥小菜,不然排泄夠他受的。肝門撕裂,還是要手術fèng合的!」

    周子璋白了臉,他身上那個隱秘的傷處,就被這位護士如此毫無遮攔地抖出來,猶如大庭廣眾之下被人剝乾淨衣裳,他額頭上漸漸冷汗涔涔,那男孩慣於察言觀色,立刻說:「那我去給你買粥。」

    周子璋心中羞憤難當,也沒精神琢磨這個男孩為什麼對自己這麼上心,只得說:「謝謝你,太麻煩,不用了。」

    那男孩仿佛嘆了口氣,在他床頭坐下,扭扭捏捏地說:「哥哥呀,那一天,其實我都看見了。」

    周子璋心裡一跳,勉強笑說:「你,你看見什麼?」

    「看到,」他猶豫了一下,輕輕說:「五少,那麼對你。」

    周子璋渾身止不住顫抖,別過臉去,咬著嘴唇不出聲。

    「我知道你不好受,那天,其實該輪到我的。」那男孩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我跟著經理進去,但五少沒看上我。」

    周子璋心裡翻騰得厲害,半響才啞聲說:「不,不關你的事。」

    「可我就是覺得很抱歉啊,」男孩微微嘟嘴說:「你本來就不算我們那的,這簡直,簡直是強……」

    「是強暴。」周子璋蒼白著臉,咬牙說完這個詞,忽然抬起眼,死死盯住那個男孩,顫聲說:「你,你能證明這些,你是人證,幫我,我,我要告那個畜生!」

    「千萬不要!」那男孩嚇得大叫一聲,擺手說:「你瘋了,要死也別拉上我墊背!」

    周子璋自知強人所難,但心裡頭這口冤屈怎麼也吞不下,紅了眼睛,手抖個不停。那男孩又嘆了口氣,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柔聲勸慰說:「就算你能告到又怎麼樣?霍五少是什麼人,你是什麼人,你連他一個手指頭都鬥不過。你看外灘那些高樓可是一層層往上疊的?我告訴你哦,這人也是一樣,五少他們,就是樓頂那一層,咱們這些,就是最底的停車場,不,你是停車場,我連停車場都算不上,頂多就是下水道溝渠。哥哥別不服氣,我做這一行,這種事見多了,就當便秘被棍子捅了一通,沒什麼的,想開了就好。」他笑嘻嘻地說:「我有時候接的客人可要野蠻得多了,至少五少不好那些道具,要用上那個,你才真叫一條命去掉半條。」

    他的口氣勸慰中帶著滿不在乎,但說的話卻直指問題關鍵。是啊,真告了又怎麼樣?頂多能告他一個蓄意傷人,連刑事拘留都算不上,那樣有錢有勢的人,沒準前腳進派出所,後腳就有律師去保他出來。周子璋並不是不諳世事的書呆子,自己一個人掙扎生存,看到的不公平難道還少了麼?

    他頓時覺得心灰意冷,疲憊不堪,頹然閉上眼,那男孩渾然不覺,繼續絮絮叨叨:「你這傷還是要好好養,不然往後啊都是麻煩。五少也真是,一點都不心疼人,瞧瞧給你留下的這些印子,嘖嘖,這得好幾天才能散吧。」他撩開周子璋的被褥,自來熟地說:「我給你擦擦背吧,舒服些。」

    周子璋搖搖頭,咬牙說:「你,你幫我打個電話好嗎?」

    那男孩停下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問:「哥哥要給誰打電話?」

    「我一個師兄。」周子璋垂下頭:「幾天沒回去,不交代不行。」

    那男孩亮晶晶的眼光只盯著他,看得他渾身不對勁,才輕聲問:「我問你,你要遇到同學朋友,人家問你這身傷怎麼來的,你可怎麼說?」

    周子璋心裡一突,這確實是難以啟齒的問題,那男孩這才笑了笑說:「我倒有個主意,說與哥哥你聽啊,你在我那好好養傷,養個把兩禮拜,等傷好透了再回去,怎樣?」

    周子璋愕然,說:「這怎麼,過意得去?」

    「哥哥見外了,我可是跟你一見投緣的。」那男孩湊近他的耳朵,用講悄悄話的樣子說:「如果過意不去,那就象徵性給點食宿費。不瞞哥哥說,我最近想轉行,正要找個正經人學些東西,你也知道我這樣子不像樣,出去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怎麼回事,哪裡還有好工作找?不如這樣,哥哥你幫我補習點文化知識,我照顧哥哥直到痊癒,咱們各取所需,怎樣?」

    周子璋猶豫了,就在此時,外頭傳來一聲慘叫,男孩撩起布簾,撇撇嘴說:「切,又一個。」

    周子璋聽得膽戰心驚,湊過去一看,只見外頭一個瘦骨嶙峋的男孩正打針,伸出的胳膊長了大大小小的膿瘡。

    他嚇了一跳,身邊的男孩趁熱打鐵說:「瞧見了吧,這診所看的都是隱疾,跟你就只隔一塊布,那細菌可不會因為一塊布就不過來哦。」

    周子璋抬頭看那男孩,男孩嫣然一笑,說:「我那就不同了,地段雖然不怎麼好,可屋裡屋外都乾乾淨淨的,怎樣,哥哥跟我去吧?」

    第6章

    周子璋似乎沒法選擇,F大歷史系全國聞名,屬文科中的大系。他所在的宿舍樓同層住的都是一個系的師弟師兄,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弄成這個樣子回去,定會被人問長問短。歷史系的學生向來喜歡刨根究底,搞不好真會被他們弄清楚來龍去脈,而周子璋在這種狀況下情緒極差,也沒心思編瞎話自圓其說,哪裡能保證不被人瞧出點端倪來?古往今來,讀書人都將面子看得比大於天,只要有些許破綻露出,那他今後還怎麼在F大混?

    而這個小診所往來的病人,看的又都是上不了台面的病,周子璋向來的生活環境雖然不優越,可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好人家,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情形,不要說了解,連看都沒看過。

    周子璋腦子裡對這些「髒病」越是一無所知,就越是恐懼,到後來簡直覺得自己多呼吸一口,多喝一口水,多躺一會,那些病菌就會侵蝕進自己的皮膚,給自己帶了毀滅性的後果。他原本也長了心眼,沒立即答應那個男孩,哪知到得晚上,再聽見些夜診病人的呻吟痛呼,再瞥見些病患的邋遢相,一股恐懼自腳底油然升起。

    周子璋左思右想,自己這個樣子,連翻身都難,更別說下地走動,實在離不開照料的人。而諾大一個S市,除了返校,他就只認識亞芬和幾個同鄉,無論哪一邊,他都不敢冒著被識破的風險去麻煩別人。這小診所就算沒有染病的風險,就這麼住下去,天知道到時會被訛去多少住院費?自己那點微薄積蓄,可是要用在求學上啊。

    而那男孩是風月場上的,見慣了這等醜事,為人看著又還有些古道熱腸,麻煩他的話,既不會被他嗤笑,也不會讓他瞧不起,就如那個男孩所說,大家各取所需,也未嘗不可,日後就算過意不去,最多補他點錢就是,總好過一個人在這裡擔驚受怕。

    而且,周子璋還有個說不出口的緣由,因為自身的屈辱遭遇,他對那個男孩,有種同病相憐的親近。

    他近乎一廂情願地想著,那個男孩看著才多大?做這一行,想必也是不得已的吧?自己被侮辱了一次已經是生不如死,那孩子卻靠這個賺錢,那得多苦?

    正所謂倒霉的見到更倒霉的,這倒霉,也就不那麼嚴重了。

    翌日白天,那男孩果然又來了,這一次穿得規規矩矩,身上的T恤既不是網狀的也沒露不該露的肉,下面一條軍綠色嘻哈風格休閒褲,臉上早就沒化妝,看著乾淨純良,就如F大附中的中學生一般。周子璋的臉就沒好再崩緊了,待看到那男孩提著保溫桶,打開來竟然是熱騰騰的白米粥,周子璋的心一下就軟了。

    「哥哥呀,快吃吧,這可是我做的,也不知道味道怎麼樣,你將就吃點啊。」男孩笑眯眯地扶起他,將調羹塞到他手裡。

    周子璋試了一口,說實話味道不咋地,隱隱有股燒糊味,但人心在患難之中總是容易被感動,容易放大那一點點溫情。這一刻,周子璋在意的是,這粥是暖的,男孩的笑也是暖的,他心中一熱,沉默著又含了一口。

    「慢點呀哥哥,怎麼樣,好吃嗎?」男孩巴眨著眼。

    周子璋微微一笑,情不自禁點了點頭,那男孩眼睛一亮,說:「哥哥,你笑起來可真好看,還好你不做我們這一行,不然生意都要叫你搶了去。」

    周子璋臉色一白,卻不好出言訓斥,只淡淡地說:「不要亂講。」

    「啊,對不住哦,」男孩捂住口,無辜地說:「我的意思,只是誇你長得好看嘛。」

    周子璋打小就知道自己長得好,但此時聽了,卻覺無比諷刺。要說這張臉沒給自己帶來好處,也不盡然,自打父母去世後,若不是自己長得可愛,性格又溫順乖巧,帶出去有面子,只怕父母兩邊的親戚都未必肯斷斷續續養著自己。即便如此,自己還是從小如皮球一樣被從東家踢到西家,捱到高中畢業,若不是自己考了當地一個不收學費的三流師範學院,只怕大學的門檻也是萬萬踏不進去的。

    但若不是這張臉,他不會被那惡霸相中,不會遭受這等屈辱,早知如此,他寧願自己長得平凡醜陋,也強過現在這樣。周子璋心中發疼,忍著顫抖,默不作聲地勉強自己將粥喝下。剛吃到一半,那男孩卻伸手奪走,他詫異地抬頭,那男孩笑嘻嘻地說:「別吃太多,不然上廁所有你難受的。」

    周子璋臉上發臊,男孩卻不以為意,自己一屁股在他床邊坐下,慢悠悠地說:「哥哥呀,我剛才去前面打聽了,你住進這裡,當初帝都那邊只壓了一千五的押金,你這三天用藥,住院,人護士照料著,人算了算,你還得倒找給他們五百。」

    周子璋吃了一驚,說:「怎麼這麼貴,三天就去掉兩千?」

    男孩白了他一眼,卻又換上笑容,說:「那可不,你來的時候,傷勢有些重,那裡還動了個小手術,這個也要算錢的。」

    周子璋又羞愧又心疼錢,哆哆嗦嗦地說:「這,這收費有按物價局的規定來嗎?」

    「切,」男孩嗤笑說:「物價局管天管地,也管不到這裡來。人家這已經看在帝都的面子上打了折扣的,我呢現在就跟你討個主意,你要繼續住,也行,他們這就這麼貴;你如果不住呢,想想上哪,去我那,我就象徵性收你一千,包管照料到你能下床走動,你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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