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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3:48:14 作者: 沙沙
    她半彎下身,痛得直抖,忍住沒有發聲。

    列忌觴腳步頓了頓,沒有回頭,又重新舉步前行。

    她不想去!不想去看人斷氣……

    這樣的念頭,卻止不住自動跟上師父的雙腳。

    緊緊搗著心口,眼睛發燙卻無淚,稍早那份幸福無比的感覺,此時已無以追尋。

    好痛……好痛……

    為什麼師父會是冥界的神仙呢?

    「余兒。」

    列忌觴腳步未停,聲音沉沉傳來。

    這是師父第一次喚她的名,她腳步踉艙了一下。

    「是、是的。師父?」

    「世間若再無人死,會變成什麼樣?」

    會變成什麼樣?余兒迷惑地在心中重複。

    「人人皆長生不死,世間會更好嗎?」他又問。

    都沒人死,但又天天有新兒出生……那樣的話,這世間會……愈來愈多人?

    愈來愈多的人,卻沒人病死、老死、戰死,或意外而死。家族不必傳承,朝代無以更替,那會是什麼樣?

    忽然覺得可怕,她活到幾百歲時,會變成什麼樣?成天躺著呻吟嗎?

    「生老病死,周而復始。打斷了環節,天理停滯,天下終將潰亂。」

    列忌觴的聲音如從四面八方,撲面而來,令人生畏。

    「那麼……死是必要的了……」她低語。

    列忌觴的腳步飄忽,足下如飛,她努力趕上,就怕丟了師父。

    不知怎地,她覺得他們走的不是路,四周霧茫茫的,不見星也不見月。破廟明明是在林中,腳下踩到的卻不是雜糙,也不是土石。

    走了不到半刻,忽然見到一方水潭,有名男子形容枯槁,站在水邊垂淚,手中抱了好大一塊石頭。

    「他該不會……」余兒脫口而出。

    「正是。」

    心口一陣糾結,好似有人把她的心當濕衣絞乾。

    「是他心之所願,你難道不服?」

    是啊,她又是誰,想強迫人活下去?她只能無助搖頭。

    那人忽然狂喊一聲,往潭中躍下,余兒用手緊緊搗住眼,水聲撲通時,她如遭雷殛,疼痛地幾乎要昏去。

    同一瞬間,背後貼上燙熱的手掌,掌心如吸石,她的錐心之痛,竟源源流去。

    那是……師父?

    她急睜開眼,看到水面平靜無波,四周霧已散去,她轉過頭來,師父仍在身後,緩緩將手抽回。

    心口仍隱隱抽痛,但渾身上下舒服多了。

    這是師父的神力吧?她轉身仰望他的臉。他的眼神晦暗,隱隱含著什麼,但她怎麼也捉摸不住。

    「師父……他人呢?」她硬著頭皮問。

    那人就算石沉水中,魂魄也不會……待在那裡吧?

    「他被我送入幽界了。」

    「……喔。」

    她低下頭去,心口雖不再劇痛,卻如被那顆石頭沉沉壓著。

    「你會習慣的。」

    她會嗎?這樣的事能習慣嗎?如同戰場兵卒,殺戮成了家常便飯?

    她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但如果師父能……她一定也能的。

    還沒走回破廟,她已渾身虛脫,連疼痛的氣力都沒了,仍是不敢透出半分倦色,咬著牙跌跌撞撞跟在師父後面,雖然迷霧中走了不過半刻,卻像是已走斷天涯。

    破廟裡一柱巨燭,列忌觴兩指一搓燭心,毫不費力就點出火來,余兒努力要睜著眼,眼皮卻自有主意地一丁一點下滑。

    「去睡吧。」

    余兒驚醒過來,自己的身子正如鐘擺似的晃,趕緊站定了,不太確定地看向列忌觴。

    師父手指著的,是她昨晚睡的乾糙堆,她急忙四望,沒錯,是只有這一堆而已,沒有別的地方可再當睡鋪。

    「不不,師父您睡,我在炕邊靠牆坐著就成。」

    他沒接口,連眉也沒挑,但她只看他一眼就沒氣了,乖乖蹭到乾糙堆上坐下。

    好可怕!這一定就是什麼「不怒而威」了,她不知打哪兒聽來的。

    她若占了唯一的睡鋪,師父難道還得再打坐一夜?

    看著師父無聲坐下,身形悠然,沒有特意作姿打坐,緩緩閉眼,就不再動了。

    好像連呼息也沒有呢……

    她跟著閉上眼,本想依樣畫葫蘆,沒察覺自己身子慢慢歪倒,成了蜷起的一隻小狗。

    列忌觴緩緩再睜開眼,凝望那打著呼的小嘴。

    「該頂的,我沒有避開,你不必馬上跟來修誡我吧?」

    列忌觴的聲音低而沉,似不願吵醒對面睡死的小人兒。其實她真是睡得魂都沒了,打雷也霹不醒的。

    他會這樣顧慮,根本是多餘,很像是碰上她以後,他的所作所為。

    徐徐踱到他眼前的,正是幽界之主。

    「你是修誡得了的人嗎?」愉悅清亮的聲音接口。「三百年前,你本可去接明界的第二高位,卻是我行我素,沒事就悖上幾條天戒。明界那個老頭子氣不過,把你丟到我這兒來,滿心以為你會氣短不平,趕緊補修個幾年就跑回去,誰知你硬是悠悠哉哉地待了下來,把他給氣掉了好幾百年的修行。」

    「是你說的,明界幽界,又有何不同?」

    被調侃的人沒什麼感覺,連說話聲都懶洋洋的。

    「是沒什麼不同,那老頭子打的主意跟我大同小異。」

    「您大老專程跑來,應該還有更重要的事吧?」

    有禮到了極致,可以讓人頭皮發癢。

    「你自己心裡明白。」

    幽界之主終於正經起來,口氣轉為嚴肅。

    「不錯。那又如何?」

    「你可以一肩幫她扛下來,但無法永遠瞞著她。這個小娃兒什麼沒有,就是那顆悲憫之心強得嚇人,你說要看她的心,難道真要看她罪疚難過?」

    「只對我一人罪疚,總比對上百人罪疚來得好。」

    「你確定?」幽主的語氣輕緩下來。「愈是親近,愈是相知,就愈是在乎。當滿心投入後,難忍絲毫傷害,這就是凡人的弱點。」

    「那是凡人。」

    「仍然事不關己嗎?你是在自欺欺人。若真置身事外,你連手指也不必提一根,跟在她後面收被她劫害之命就得了。」

    列忌觴沒有回答,終於將眼光從她身上移開。

    好一晌。「你是在擔心我了?」

    「說你畢竟有心,這心還真冷哪!」權威無比的聲音又苦哈哈起來。「我好歹縱容了你這些年,我的愛才之心,這下全付諸東海了!」

    「是我的身子,我的修度,你別有用心,不是我的事。」

    「你對她的用心,卻是我的事。」幽主提醒。

    「不到我修度頂盡,不是你的事。」

    幽主搖頭。

    「我不會讓你走到那一步。」

    列忌觴不再開口,深沉的眼眸,回到那魂游夢中的小身子。

    為她頂儘自己的修度?

    他並不知自己竟會如此回答,幽主沒有驚得立即把他押回幽界之下,封住他的修圍,想想才是不可思議。

    他並沒有如此打算。當時她求他取命相抵,他若要保她一命,只有讓她虛懸明幽之際,承受所有命絕之人的疼痛。

    他也許為她開例,卻未違悖幽界之法。

    命即身,身即皮肉。魂魄被留下之時,皮肉也滯留於將死之際。她只要一日有呼息,即有一日的疼痛,甚而失去隔絕之力,連周遭將死之人的痛楚,一併收了。

    這是代價,撿了一命,也沒得便宜。天理自是公道,就看她受不受得了了。

    她那一丁點身子,不比他千年之身,即使疼痛再劇,他也可以不當一回事。

    所以,稍微吸收了一點,這算得了什麼?

    因為他沒有心、沒有感覺,身子的疼痛,可以排在思緒之外。修持不正是如此?心不在念,念不在心。

    修了千年,卻不知究竟有何意義。他不在乎,只是用來打發無止無境的歲月。

    這就是了,修度於他,不痛不癢,頂她幾日又何妨?

    幾日,至多幾月,他可沒有想遠了。幽明兩界之主,總是千百年地算計未來,他過一日是一日,一日的聊勝於無。

    是幽主自己想遠了,說得如同他為她犧牲了什麼。

    什麼也沒有。

    他緩緩閉上眼,將一絲微乎其微的疑惑,一揮而去。

    正月初一,再怎麼冷,街頭巷尾仍滿溢過年的喜氣,進城去採購食物的余兒,跟在師父後探頭探腦地四處望。

    不能怪她一副怕見人的模樣,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見得了人啊……

    或者該說,是人見不見得了她?

    和師父在林野破廟中待了幾日,正開始習慣照顧師父的日子,食物沒了,本想采些果子、拔些野菜充數,師父卻忽然說要進城去買,著實把她嚇了一大跳,足足有半刻鐘說不出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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