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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3:25:56 作者: 早藝
談方玉老家就在街東頭。他祖母有一門手藝,會編糙鞋麻鞋,糙繩麻繩,就放在門面上賣,全家以此為業。他祖父是個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在郵政所門口擺拆字攤,拆字不興後就代寫書信。家中倒也能勉度時日,早早地給兒子周錦宗娶妻生子。添了孫子,老頭子高興之餘,當然寄於厚望。孩子滿月要取名,他想一展平生所學,為小孩測測未來,就讓兒子隨意寫一個字。當天周錦宗給老爸送飯去,在郵政所公共閱覽處看到報紙上說中國和南越正在西沙打海戰。於是就信手寫了一個「越」字 。
看了這個字,老頭子憂喜參半,五味雜陳,嘆了一口氣,說:「看來閉塞的季家營小鎮困不住這孩子了。」
周錦宗問為什麼。
老頭子說:「越者,飛度也,超過也。超誰呢,也許就是乃父乃祖了。他比你我當然會有出息得多。這個越字拆起來十分簡單,一個『走』,一個『戉』。走,本意是屈腿,徐行曰步,疾趨為走,快速而行的意思。這不是要離鄉背井嗎?戉,刀斧也。行走時莫非還身帶兵器之類的東西?這孩子難道要書劍飄零,闖蕩江湖不成?但願他胸懷大志,意存高遠,鵬程萬里。」
於是給孩子取名周懷遠。
後來周懷遠祖父母相繼去世,形勢發生了變化。隨著生產力發展,糙鞋麻鞋是沒人穿了,流行膠底布幫的解放鞋;糙繩麻繩也沒人買了,農機公司的機制繩又結實又便宜。
周錦宗關了店面,向鎮政府申請就業。二個月後,通知下來。季家營鎮東南四十里有個窩羅村,那一帶地廣人稀,四下幾十里沒有一個學校。現在窩羅村民眾籌辦了一所小學,缺個老師。鎮政府讓周錦宗代課。課程就語文和數學兩門。說好的是光杆司令,校長兼教、職、員、工。稱之代課,是指不屬國家正式編制。
從季家營到窩羅村直線距離雖不算很遠,但要渡過膠河,翻過嶺頭崖,因此周老師逢年過節才回家一次。好多學生清早離家,9點才能陸續點齊,下午3點就又得放他們走,否則天黑前到不了家,尤其是天氣不好的日子。
在周懷遠六歲那年的冬天,有一個學生二個星期沒有到校上課,聽說是母親病了,在家做飯照看。放寒假的第二天,周老師自帶乾糧,想繞道去那個住在山坳里的學生家,為他補幾天課。
直到春節前三天,周老師還沒有回自己的家,她妻子才想起到鎮政府去打聽。鎮上打電話與村里聯繫,村里說是十多天前就回家了,鎮領導感覺事情蹊蹺,派幾個人沿途尋找。聽窩羅村裡的一個老頭說,或許住在山裡一個姓臧的同學家里,但到那裡一問:周老師確實來住過二天,早走了。
鎮裡派出更多人,擴大尋找範圍,後來在櫸樹灣懸崖峭壁中伸出的一棵樹杈上發現掛著一隻包,有人認得就是周老師的。原來嶺頭崖山勢險陡,崎嶇難行。崖南崖北人們翻山常走的道尚且沒有像樣的路,何況去單家獨戶的山民家中?那天凌晨剛下過幾滴雨,落葉都打濕了,地上特別滑,周老師手提雨傘身背行李,一個失足掉下了山溝。
鎮領導也趕到現場,用長繩垂下去的二人,終於在谷底樹叢里找到了人。爬上來的一個匯報說,屍體已經腐爛不堪,沒有辦法取上來了。山壁上樹木橫生,怪石凌利,上面不敢用力拉,全靠下面的人自己攀。這人已筋疲力盡,說啥也不肯再下去了。
鎮領導就找周老師妻子商量,他妻子這幾日為找丈夫早已心力交瘁,今天聞此噩耗,呼天喊地哭了幾個時辰,此刻已渾然木頭人一個,說是商量,其實還是鎮領導拿了主意,再放下去二人,把周老師原地埋葬,入土為安。鎮政府一紙報告打到縣裡,批下來二千元撫恤金,說待遇已經十分優渥了。
周懷遠家裡從此孤兒寡母悽苦度日。他母親以幫旅社洗衣為生。一條單人床單洗淨涼干一角五分,還要扣去肥皂成本。可是就這樣的日子老天也不讓她過。一天早上,她撐著雨傘背著一大包洗好的衣物,帶著周懷遠去旅店交貨。旅店老闆娘一件件驗收,嫌其中一條床單太皺,說是涼曬時未扯平。二人正說著話,她回頭一看兒子不見了,心裡這一急如同五雷轟頂,冒著深秋的暴雨繞街前街後奔了二圈,眼睛一黑昏倒在地。眾人見狀七手八腳把她抬到鎮衛生室。衛生室里只有一個自學成才的赤腳醫生,難免心慌意亂,手足無措。派出所聞訊丟了小孩,傾巢而動,偵騎四出,騎的當然是自行車,但都空手而歸,周懷遠失蹤了。
到山東淄博做生意的外地人,回鄉後會對朋友說,全國有一家最大的店,是什麼店?全國有一個最大的村,是什麼村?然後告訴你,那是張店和周村。其實那兩地既不是店,也不是村,是淄博市的兩個區,歷史上也是兩個有點規模的小城市。那裡有一條張周路,顧名思義,是張店到周村的交通要道。
張周路近周村的一段有一家很大的菜市場。菜場四周沒有什麼人家,北圍牆外一處空地,除了與菜場有一牆之隔,另外三面也有一些斷牆頹垣圍著,場中鐵皮小屋上,歪歪扭扭寫著「廢品回收站」。說是回收,也不收購,只是主人自已撿破爛過日子。
主人是一個自稱姓朱的半老頭。這天他回來已經天黑。進門後,拔出火爐通風口的塞頭,用鐵扦從上往下通了幾下,火苗竄了起來,爐內頓時輻射出陣陣熱氣。接著他從棉衣里變戲法似的取出一包饅頭,一包小菜,還有一小瓶燒酒,在小桌上排開。突然壓低嗓音吼了一聲:「出來。」見沒有動靜,他跳到牆邊,扳開一捆硬紙板,發現蜷在屋角的是一個小男孩。小孩抬起頭,眼神里充滿恐慌。他看著小孩的臉,想起白天見到他的一幕。
大雪過後,天空剛剛放晴,冬日的斜陽拉得比平時更低一些,樹影樓影都細長細長,彎彎曲曲地躺在雪地上,延伸到很遠,顯得十分詭譎。寒風卻比小女孩賣火柴①那天還要刺骨。在路口那棵大榆錢樹下,一個尖嘴猴腮的乾癟老頭坐在木箱上,面前放著一個塌了半邊的小鋁盆,等著人們丟錢。邊上站著的就是這個「賣胳膊的小柴火」。他乾瘦墨黑,渾身塗滿污泥,整個左手臂赤露下垂著,顯然已經被卸了大臼,像一條風乾的絲瓜掛在枯藤上。小孩眼神絕望無助,無論圍觀者怎麼問,一聲不響。
人群里走出一個白鬍子老人,在鋁盆中丟了一角硬幣,問乾癟老頭:「這小孩是你什麼人?你怎麼把他搞成這樣?是不是想把他手臂凍爛了討錢更容易?」
老頭操著河南口音,說:「這俺侄子,天生信球,啞巴,江母頭材壞。俺弟癱瘓,木錢擺治,只能出來討飯。」說著走過來抓住小孩「右接吧」,掄起手就扇在他的臉上,啪啪連著「胡巴掌」。孩子流著淚沒有出聲。老頭以此證明自己說的不是假話。
一個中年人也走上來,拿出一張五元對老頭說:「你說的要是真話,就跟我去一趟派出所。耽誤了你的時間,我賠你錢。」
老頭死死抓住小孩,嘴裡說:「咋振性呀,俺豆跟恁急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