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頁
2023-09-25 21:38:41 作者: 容光
她看到他絞盡腦汁編輯出一條中獎簡訊,暗地裡寄來手霜面霜,只為她在高原過一個不長凍瘡的新年。
她看到他從圖書館拉她出來,為她的熬夜複習、不愛惜身體氣急敗壞。
……
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她夢見自己認識他的那一天,討厭他的那一天,不再厭惡他的那一天,和突然間喜歡上他的那一天。
他們吵架了。
分開了。
一分就是整整三年。
她目睹著夢中的一切,笑著,哭著,又或是邊哭邊笑。
她想,好在他們還是重逢了。
這一個夢漫長到她懷疑自己永遠不會醒來,可真正醒來的那一刻,劇烈的疼痛感鋪天蓋地襲來,她睜眼看著模糊的天花板,迷迷糊糊想著,還是睡過去吧。
別醒來了。
太痛。
四肢百骸仿佛被人摁在滾燙的沸水裡,灼熱的刺痛感令人想要叫出聲來。
她張開嘴,試圖叫喊,可嗓子裡仿佛著火一般,乾澀沙啞,她聽見自己那嘶啞乾裂的聲音時,險些被自己嚇一跳。
窗邊,一個仿佛石雕般站在那裡的人,陡然間回過頭來。
她艱難地側過頭去看著他,若不是四肢百骸傳來的疼痛感太過真實,她還以為自己仍在夢裡。
那個男人哪裡是她夢中的少年?
亦不是那個一絲不苟、沉默寡言的隊長。
他鬍子拉碴,頭髮凌亂,眉頭像是已經蹙了多少年,眼瞼下是濃重的淤青,一身衣服皺皺巴巴,毫無形象可言。
他的眼睛是一片死寂,直到看見她,忽然間有一絲火星燃起。
陳聲猛然回頭,仿佛石化般定格幾秒鐘,然後大步流星走到了床邊。
他張了張嘴,叫了聲路知意,然後一個字都說不出了。
一片純白的醫院裡,天花板是慘白的,床單被套是慘白的,她的臉是慘白的,右臂上的繃帶與左腳上的石膏也是慘白的。
他背對窗戶,這些日子以來,蔚藍的大海是慘白的,湛藍的蒼穹是慘白的,盤旋的海鷗也是慘白的。
沒有什麼是彩色的。
而他,他孑然一身守在這裡,看著一批又一批的人湧進來探望他,始終一言不發。
短短三天,仿佛老了三十歲。
可他一直緊繃著,沒有哭也沒有抱怨。
凌書成紅著眼睛捶他,死死握住他的肩,說:「你哭出來,哭出來吧。」
他沉默地望著他,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
他哭什麼?
他哭不出來。
他是沙漠裡早已乾涸的河床、失去生命的綠洲,空空蕩蕩,留不住一縷風,也說不出一句話。
他只能守著她。
在他混亂不堪的腦子裡,那些錯過的時刻、爭執的時刻無數次一晃而過,他沒有什麼時候比這三日更痛恨自己。
他忽然之間明白了那個詞是什麼意思。
人生苦短。
人生苦短。
年少無知時,他曾讀到伏爾泰的這句話:最長的莫過於時間,因為它永遠無窮盡,最短的也不莫過於時間,因為我們所有的計劃都來不及完成。
可他從未真切明白個中深意。
直到今時今日,他守著了無生氣的她,多少次看她一動不動躺在那裡,都要費盡全部力氣支撐著自己走近些、再走近些,直到看清她微微起伏的胸膛,才大汗淋漓放下那顆懸在半空的心。
陳聲忽然之間明白了曾經讀過的書、未曾領悟到的痛。
基地的一切像是一個經不起反覆詰問的笑話。
他分明有時間彌補那些錯過的時光,分明可以對她說出曾經的愛與恨,分明可以放下那些小肚雞腸、斤斤計較的,可他沒有。
他折磨她,也折磨自己。
那段無拘無束、肆意輕狂,愛就說,恨就做的時光,永遠定格在了中飛院。
為什麼?
為什麼?
他在夜裡守著她,二十七八度的濱城,他渾身發抖,像是身處冰窖。
他一眨不眨看著她,從白天到黑夜,飯照吃,盹照打,只是不願離開這間病房。他在醒著夢著的每一刻,都對自己說,等她醒來,他統統告訴她。
他再也不記恨了。
再也不計較了。
只要她生龍活虎站在他面前,氣他也好,騙他也好,哪怕她不愛他了,轉而一頭扎進別人的生命里,他也沒什麼好怨的了。
從多少年前遇見她的那一天起,他的眼裡就只剩下這株草原上的格桑花,不夠艷麗,無法與珍貴的植株爭妍鬥豔,卻牢牢占據了他的全部生命全部情感。
只要她活著。
他什麼都不去計較了。
那三天裡,他像是個垂危的病人,她奄奄一息躺在床上,而他了無生氣站在窗前。終於等來這一刻,路知意醒了過來,脆弱得像是一個破碎的瓷娃娃,卻終歸還是睜眼看著他。
他覺得心在剎那間活了,又倦得像是下一秒就能停止跳動。
他叫了一聲路知意,那些準備的話,那些在喉嚨里打轉、躍躍欲出的道歉,一瞬間灰飛煙滅,全無蹤影。
取而代之的,是滾燙熱淚。
陳聲哭了。
他一動不動站在原地,低頭看著床上的人,眼眶一熱,有淚滾滾而下。
他沒去擦。
那些熱淚仿佛永不乾涸的淚,沿著面頰滑落,經過新長出的青灰色胡茬,淌過下巴,悉數滾落在她雪白的被子上。
狼狽嗎?
長這麼大,除了她,沒人給過他氣受,沒人能叫他委屈,從來都只有他把人弄哭的份。
如今一個大男人在她面前哭得像個孩子,真狼狽。
可他認了。
他全都認了。
床上那人孱弱地試圖伸出手來,可動了動,疼得倒吸一口涼氣,立馬安分了。
她嘶啞著問他:「你哭什麼?」
他淌著淚對她說:「我沒哭。」
「我又沒死,你這麼早就哭上了,合適嗎?」她還有心情說笑。
陳聲看著她,一眨不眨看著她。
仿佛要把她刻進骨子裡。
「路知意,你沒有心嗎?」
她的嘴唇都乾裂了,還試圖咧起來,給他一點笑意,咧到一半疼狠了,感覺又打消了念頭,「我怎麼就沒有心了?沒心了還能跳下去跟你同生共死?」
「那是同生共死嗎?」
「怎麼不是?」
「你那是送死。」
「……」
他有無數的話想說,可到這節骨眼上,一句都說不出了。
他只能慢慢地蹲下來,握住她的手。
「路知意。」
「幹什麼?」
「路知意。」
「我答應過了啊。」
「路知意。」
「……你耍我嗎?」
「路知意。」
「你被我嚇傻了嗎?」
「路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