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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1:23:28 作者: 是辭
可秦眠香說:「師兄,你要是不給我說這些,我怕我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死在他們俞家了。我跟你不一樣,你是被你爹給送來學藝的,出科了就能走了。可我是師父買來的,跟那些到了年齡拜師學藝的不一樣,照理說出科後前三年的包銀要交給師父,可我不是,我一輩子都得替他賺錢,一個子兒都落不到自己手裡……」
孟月泠承諾她:「師兄給你贖身,你等我攢錢。」
師兄妹倆一起坐在牆邊,秦眠香靠著他的肩膀,抬頭看天上孤零零的月亮:「師兄,你說我們能成角兒嗎?」
孟月泠說:「我能,你未必。」
秦眠香眉頭一皺眉,坐直了問他:「憑什麼你能?難道我真就要給你唱二路?」
孟月泠說:「你現在偷的懶,將來都會來找你的。」
秦眠香有些不耐煩:「你這話跟師父倒是一樣。」
孟月泠說:「師父有時候是錯的,但這句話是對的。」
「那我爭取明兒個開始不偷懶了,這樣說不定我也能成角兒。」
「你最好明天還記得今晚說了什麼。」
記憶里那晚的最後,孟月泠把睡著了的秦眠香抱回炕上,俞家極盡苛待她,她瘦得可憐,倒真像她說得那樣,指不定什麼時候就死在這兒了。
她迷迷糊糊地還攥著孟月泠的衣裳,嘀咕道:「師兄,我等著你救我啊……」
孟月泠從未忘記答應過她的話,出科後的頭三年裡,他從未給自己買過一身新衣裳,省吃儉用,往返於戲園子和家裡,
前後腳出科的師弟師妹們都知道把錢花在刀刃兒上,給自己裁件拿得出手的衣裳,然後去結交朋友,人情都換做了實實在在的座兒和鈔票,日子過得風生水起。
那年寒冬還是孟丹靈看不下去,送了他一件大衣。
孟月泠剛掛牌唱戲的那兩年,其實並不賣座,北平愛聽戲的行家和知名票友對他的評價都不大好。無外乎是說他不如孟桂儂,不僅不如孟桂儂,還不如當年還是童伶的孟丹靈,直說這梨園孟家要斷在他手裡。
但他那時候一則是還沒適應戲台,二則是沒找對適合自己的路子。照理說作為孟桂儂的兒子,自然要繼續走孟桂儂的路子,譬如孟丹靈當年還是童伶時頗有名氣,便是傳承發揚了孟桂儂的戲路。
可孟桂儂的那套唱念做打的方式,孟月泠不僅不喜歡,也覺得不適合他,他要找一條屬於自己的路子,開闢自己的風格。
那時一則年紀小,被台下的人批評得也有些受打擊,唱得有些畏手畏腳,身上既有孟桂儂的影子,亦有自己的想法,後來回想確實有些不倫不類。
二則他那幾年把賺錢看得太重了,少花了許多心思在精進技藝上,就是為了攢錢給秦眠香贖身。
孟月泠給自己定下的期限是三年,他要三年攢夠給秦眠香贖身的錢。
孟桂儂聽聞此事倒也沒說什麼,只當他看上秦眠香了,把她贖出來娶回家做媳婦。他自己賺錢娶妻,當爹的省心,自然樂意。
可有一天,秦眠香突然告訴他,她要去上海了。
上海有個叫陳萬良的富商到北平來談生意,恰巧在戲園子裡看上了秦眠香,連捧了幾天的場。陳萬良臨走前一晚問秦眠香願不願意跟他去上海,他肯出錢幫秦眠香贖身,秦眠香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到了上海之後,陳萬良養著她,看起來頗得意她,她甚至不用再繼續唱戲了。
可沒出三個月,陳萬良膩味了,就把她給拋棄了。
孟月泠專程跑了一趟上海,幫她找了個新住處,沒用得上的贖身錢倒正好用來租房子。
秦眠香要跟陳萬良走的時候他自然勸過,她也自然沒聽,如今吃虧倒算是長教訓。且她終於知道要好好唱戲了,也不算全然的不值當。
再之後,她又正經交往過一個燈具公司的小開,好景不長,很快便分開了。
過程中她結識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其中便有韓壽亭。韓壽亭不懂戲,但每天都去捧她的場,散了戲後雷打不動地送她回家,亦不越雷池半步……沒多久他們就在一起了,直到如今。
當年俞家班的那麼些人,轉眼來十年過去,只有他們師兄妹兩個唱出名了,且還不是一般的名。
孟月泠如今的風範,既不像孟桂儂,更不像俞芳君,放眼整個國內都是獨一無二的,常有不出名的小戲子貓在台下池座兒偷他的戲,只不過偷不到精髓,空學了個皮相,畫虎不成反類犬,東施效顰而已。
而秦眠香的戲,細看起來還有些俞芳君的風範,但又並非全然照搬俞芳君的戲路。她又懂得因地制宜,海派的戲眾更愛看身段,恰好彌補了她唱腔上的不足,秦眠香便也在動作和行頭上花功夫,很是受上海戲迷擁簇。
秦眠香臥在扮戲房的桌子上睡著了,猝然睜開眼醒了過來,發現身上又多披了件外套,想必是春喜給她添的。
她把外套掛在椅子上,起身走到房間內唯一的沙發旁邊,孟月泠正躺在上面,身上蓋了件厚厚的棉被。
暖瓶里的水是剛燒完不久的,秦眠香倒了杯水,隨後把孟月泠叫醒,把水遞了過去。
孟月泠沉聲問:「什麼時辰了?」
秦眠香說:「春喜還沒來叫,想必還早,你先喝杯水。」
他咳了兩聲,坐起來緩慢地喝著杯里的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