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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六章 鄙夷

2023-09-25 21:22:39 作者: 須彌普普
    此時此刻,智信大和尚躺靠在船艙當中。

    雨季的灕江水一向渾濁不堪,更兼這幾日接連下了幾場暴雨,江面上飄蕩著腐草、枯枝,偶爾還能見著些破衣爛麻、鳥蟲屍首順流而下。

    空氣裡頭熱乎乎,濕黏黏的,身上大粒大粒的汗水便似掛漿的漿糊一般,把他那白生生的皮膚跟貼身的衣衫粘得死緊。

    透過船上右邊的木窗往外看,天空陰沉,夏日炎熱的太陽,已經被厚厚的雲層給遮得嚴嚴實實。可這南邊蠻夷之地,濕熱之氣,卻是比京城午時三刻,烈日高懸之時,還要叫人難受。

    因為一路都悶在船艙里,僧衣給汗水漬醃久了,早發出一股子汗餿味,用手在皮膚上搓一搓,居然能搓出泥垢。

    艙中嗡嗡直響,是蚊蟲扇翅發出的聲音,吵得智信心煩意亂,正要坐起身來,卻忽然覺得頸邊微微一麻。

    這感覺實在太過熟悉,近些日子以來,無論白天黑夜,俱是躲也躲不掉,他想都不想,立時便反手一巴掌,「啪」的一聲朝脖子上拍去。

    等到把那手掌攤到面前,只見掌心牢牢貼著一隻死蚊,黑黑的肚尾處濺出一小灘鮮紅的血跡。

    那蚊子大得可怕,六隻腳細細的,展開來全都足有寸長,花白相間,乃是廣南特產。

    進入廣南西路才小半個月,縱然大半時間都在船上,可智信見到的蜈蚣蜘蛛、蛇蟲鼠蟻,已是比上半輩子加起來的還要多。至於蚊子,更是每日都要打死大幾隻,然而即便如此,此時見了那蚊屍混著血跡、內臟,他還是幾欲作嘔。

    自有了名聲,智信便一貫養尊處優,哪裡受得了這個,看得實在是噁心極了。

    他掏出一方帕子,正要擦手,卻又覺得髒,爬起身正要去角落洗手,不想忽然聽得艙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

    他連忙又躺了回去,張著嘴,閉著眼睛,又把眉頭皺起,做出一副病體沉重的模樣。

    「上師!」

    聽到熟悉的聲音,智信這才把眼睛睜開,見得不遠處只有一個伺候自己的小沙彌,外頭並沒有生人跟進來,這才趕忙坐起身來,急急問道:「那顧勾院怎的說?」

    這廣南,當真不是人待的地方!

    眼下雖還未有到得陣前,可智信已經半點都受不住了。

    想到將來自己要孤身深入廣源州,再去那人生地不熟,傳說中食蟲蟻、飲生血的不毛交趾傳經,他幾乎是坐臥不寧。

    當日他自傷腿骨,偏生力道同位置都不對,又被幾個兵士強押著進了營,養到現在,已是好了十成十。

    軍中有大夫,又俱是陳灝、顧延章的人,就算他想用腿傷未愈來作藉口,也不會有人信。

    如今已經快要秋日了,還有小半年,本就該到了自己在京城做事的日子,誰料到卻被迫來了廣南,還不曉得那一位會怎的想。

    饒是智信再自信,再天真也不敢奢望對方會等著自己。

    十有八九,是另行推扶他人。

    這叫他怎麼能忍!?

    一時半會,他想不到其他的法子,唯一能做的,只是暫時緩一緩自己到廣源州的進程。

    留在桂州,說不得還能有一線回京的生機,可一旦隨大軍南下邕州,去得廣源州,當真就要去同那等蠻夷茹毛飲血,同苦共酸了。

    自進了廣南境內,三千兵士當中,便有不少因為水土不服而病倒的,從腹瀉到發燒,再到暑熱,十分常見,他便借了這個藉口,叫下頭小沙彌去尋顧延章。

    ——我都病得爬不起來了,又吐又燒,還腹瀉,連路也走不動,還怎麼能弘揚佛法?

    智信問得急,聽得那小沙彌也有些著慌起來,他咽了口口水,回道:「上師,那顧勾院……聽得說您這一廂得了病,又是水土不服,再聽說行不得船,便叫人來回,說此去邕州,多是行路,少有行舟,因只有小半能走船,不少地方還是逆流,是以暈船之事,大可放心。」

    這是什麼意思??

    智信聽得本來不暈,如今也暈了,忙又問道:「你沒同他說,我如今行不動了——莫說行路,連爬都爬不起來了?」

    小沙彌心中暗暗叫苦。

    他不過一個伺候大和尚的小角色,顧延章卻是掌管三軍後勤轉運的轉運副使,而今大軍開拔,哪一樁事情不比自家這一個多事的師父要來得重要,本來平日裡就不是想見便能見的,此時更難了。

    自家好歹蹭著「智信上師」的名字,把事情轉給了一個小校幫忙通傳,至於對方是怎麼說的,又傳了什麼話,他又怎麼敢多問。

    此時聽得智信發問,小沙彌只得將從那小校口中聽來的簡單兩句話,重新增增補補了一遍,勉強道:「顧勾院說了,您行不動路不要緊,隨軍的有騾車,屆時您在車上躺著養病便好,若是嫌車廂裡頭顛,便叫兩個兵士給您抬個竹架子過去——橫豎這桂州處處都是竹子,半路隨手就能做一個。」

    這一段話,前幾句多少還沾點邊,可後一句,卻是他自己加上去的了——只想著講得越細,估計就越不容易叫上師覺得自己沒當好差,也越容易叫上師覺得得顧勾院重視。

    然而智信卻寧願他不要講得這般細緻。

    他聽得氣血翻騰,胸腔當中堵著一口氣,著實難受極了。

    「我是燒得厲害,又有水土不服,還兼又吐又泄,要在此地休養!邕州地偏,哪裡有什麼好大夫!他不想我活命了嗎?!」

    智信口中叫囂著,可卻自覺地把聲音給壓了下去,以免讓船艙外雖是可能路過的兵士聽到自己的話。

    他因心中有鬼,開始為著養傷,後來為了裝病,每日不是在車廂,就是在船艙裡頭。

    與他相反,跟著他南下伺候的兩個小沙彌,卻是常常在外頭跑來跑去,自是能看出來,如今軍中無論上下,對自家這個上師,其實都不是很重視。

    說一句不重視,其實已經是給面子了,講透些,其實是鄙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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