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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9:47 作者: 夜隨Bi
方雪眼睫毛顫動,握著方向盤的手掌沁出汗珠:「還好。」
楊峰銳又把目光落回了窗外,「那就好。」
方雪雙眼漸漸泛紅,轉頭看著已經有了成人模樣的大孩子,看著那熟悉的輪廓里漠然的神情,張口發現喉嚨乾澀,「他們……不肯叫我媽媽。」
兜兜轉轉這麼多年,她丟了自己的孩子。
「是嗎?」楊峰銳聲音輕到仿佛整個人也虛化了,「我也不想叫。」
淚水肆意漫過臉頰,方雪痛苦地閉上了眼,在路邊停下了車。
「小峰,你想爸爸和媽媽嗎?」
楊峰銳有些茫然地眨眼,大男孩的臉上閃過不易察覺的脆弱,隨即搖搖頭,「不想。」
想又有什麼用呢?
曾經日日夜夜地想,拼盡了一個幼童能做到的所有努力,也沒有換得父母的一次停留。
現在也是,就算日日夜夜地想那個少年,又有什麼用呢?
他曾經無法改變什麼,現在也無法改變。
「你想看看你的爸爸嗎?」
楊峰銳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拐到了這個話題,疑惑地轉頭。
方雪眼裡盈滿了晶瑩的淚水,嘶啞道,「我、我告訴你爸爸了。」隨即又像要解釋什麼般,「畢竟你也是他的兒子,你這幾個月一直都是這個樣子……我、我……」她有些崩潰,「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楊峰銳瞪大眼睛,黑暗的潮水迎面掀翻他的身體,他仿佛破爛一般漂浮在汪洋之中。
推開家門時,楊峰銳的身體一直都是僵硬的,他戰戰兢兢換下鞋子,視線輕易地看到了客廳沙發上沉默的男人的黑影。
男人聽到聲音,抬起了頭。
楊峰銳如同被雷劈一般震在原地。
如果說在小旭之前誰還能制服他的話,唯有這個父親。這個曾是他心頭最光輝的偉大的形象,也曾是他一次又一次被打時的噩夢。
男人的髮鬢有些斑白,雙目卻依舊直透人心。
「你他媽的就不嫌給我找事多是吧?!你今年還搞起了同性戀?」話音未落,男人已經踩著拖鞋撻伐而來,拽著楊峰銳的衣領就往客廳走,「你他媽就是沒救了!是不是明年我再來看你你就偷砸搶了?後年是不是就進監獄了!小子你真是太有能耐了,一年比一年厲害啊!」
父親喘著粗氣,說到最後差點一腳揣在楊峰銳身上,「你當初怎麼保證的?你不是說你不再惹事了嗎!」
楊峰銳一米八的身軀在父親面前卻顯得弱小,他茫然地睜大眼睛,「我、我沒有惹事。」
「混蛋!」父親一巴掌就砸了下來。
清脆的巴掌聲響起。
楊峰銳怔怔地看著男人,左臉頰火辣辣的疼,仿佛還不可置信。
「不要打孩子!」方雪沖了過來,攔住男人,「這不是他的錯!」
「哈?那是誰的錯?你的錯?」男人笑了,目光落在女人身上,「這就是你帶出來的好兒子?」
「你說什麼!這也是你的兒子!」方雪漲紅了臉。
「我還希望我沒有這個兒子!看看他都幹了什麼,之前被退學了都不算!打架鬥毆、吸菸談戀愛,每天都是老師打來警告的電話,在別人面前我就不敢認這個孩子!現在到好了,直接就搞上男人了?」男人雙目眥裂。
「這是我的錯嗎?這麼多年來你看過他嗎?你管過他什麼?當初為什麼離婚的你不知道嗎?你天天出差在外面飛,你關心過家裡嗎?」
「我天天累死累活地養家,你他媽的到底懂什麼?我沒有管過他?是誰幫他收拾的爛攤子?是誰幫他轉的學?不是我,他現在在哪條街上遊蕩你都不知道!」
……
又是那些成年累事,又是重複的爭吵。
楊峰銳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他躲在房間裡,餓著肚子,聽著門外刺耳的爭吵聲。
他餓得一直在哭,卻不敢推開門。
那個時候,他就很沒用。
楊峰銳什麼都不想爭取了,這就是他的命吧,他不配得到任何幸福。
他往後退了兩步,想要逃離這個地方。
父親的聲音撕裂空間,「混小子你要去哪?讓你走了嗎!」男人一把拽過他推到地上,踢了兩腳,「你的事解決了嗎?另一個男的是誰?」
楊峰銳捂住腦袋,不想聽見任何聲音。
「我操,學都怎麼上的?就會和父母犟了是吧!就會和父母頂了是吧!他媽的當初就不該送你上學!」男人氣得拿起拖鞋就抽。
方雪嚇得撲了上來,「你發什麼神經!他是你兒子!」
「我就沒有這個兒子!」
楊峰銳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滿臉的熱淚,像是開了匝一般汩汩流淌,打濕了他整個臉龐。
他感到自己越來越小,像個孱弱的蟬蛹,最後被輕輕地踩扁在別人的腳下,鮮血四濺,卻是被對方用腳掌磨了磨。
母親的著急的聲音響起,「小峰,你快走!你快走!」
楊峰銳崩潰地低喃,「我也不想當你們的兒子……我也不想……」他突然掙扎地坐起身子,大吼了一聲,「我也不要你們!」
「他媽的你還反了你!」男人一巴掌就要甩下,目光正對上兒子倔強抬起的臉,手硬生生止住了。
那是一張已經有幾分成熟的少年的臉,眉目間都帶著父親曾經的模樣,他們流動著相同的血脈,共享著相同的基因。
那張臉滿是淚水,淚水中是父親猙獰的面孔。
到底是發生了什麼事?讓他們父子走到了今天這樣的地步?
男人還能想起當他站在手術室外的焦急等待,還能想起第一次抱起嬰兒時的喜極而泣,還能想起牽著寶寶走路時的小心翼翼……
他舉起的手一直在顫抖,眼白里布滿血絲,仿佛瞬間老了十歲。
他也曾對這個孩子寄予所有的期望,也曾幻想過這個孩子未來英挺如父親的模樣。
到底是什麼時候?他們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在這個空擋,男孩爬了起來,從父親的手下沖向門口,轉過頭,如一頭受傷的野獸嘶吼,「為什麼你們生了我卻不要我!你們當初就不要生我啊!」
他衝到大街上,被黑夜籠罩,他望著天空,希望所有的淚水就此蒸發,讓他的肉體就此乾涸。
外面的店鋪亮起招牌的閃燈,閃爍著吸引路人的目光。
傍晚氣溫下降,風吹著臉龐,有著濕潤的清涼。楊峰銳望著周圍,看著街道上往來的人群,竟不知道自己該去向何方。
他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遊蕩,口袋裡還有零碎的散錢和手機。他肚子很餓,卻不想踏進任何一家餐館,他的模樣太過狼狽,以至於他甚至不想暴露在燈光下。
他不知道為什麼他還在哭,面部肌肉就像突然不受他控制了,眼睛只會抽動著淚水。
他只能慌張地用手袖一遍一遍抹去洶湧的生理鹽水,直到整個手袖都濕透。
楊峰銳像每一次離家出走般,又一次來到了另一個小區的滑滑梯邊上。日暮以後,所有的孩子已經離去,只留下鞦韆還在輕微地搖盪。
夜風吹動著身體,濕漉漉的地方泛起更加冰涼的寒意,他瑟縮了下身體,像個幼小的孩子一般躲在了滑滑梯裡面。
他躺在滑滑梯上,視野里收盡了周圍居民樓上所有的燈光,每家每戶都亮著,電視的聲音、家人嘮嗑的聲音、孩子們的歡笑聲仿佛也能透過那溫暖的燈光傳出。
只有他在無邊的夜色中漂泊。
沒有人要他。
雙眼已經乾澀,四肢已經麻木,他像行將就木的老者遺忘了時間的流逝。
他望著漆黑的天,口齒呢喃,輕念著兩個字,似乎想要從中汲取一點力量。
小旭…小旭……
誰還會要他?誰還會想他?誰還會在乎他?
電話接通時,他是無意識的,他不知道他何時拿出了手機,也不知道何時播下了號碼。
那邊出來的音樂聲卻成為了動聽的樂曲。
他口裡還是忍不住叫著這個名字。
滴----電話接通。
「餵?」
楊峰銳驀然驚醒,手指僵硬。這不是林旭的聲音。
他拿著手機看了眼四周,突然覺得坐在滑滑梯上的自己是多麼可笑。
「喂喂?請問有人嗎?……是找林旭?」
楊峰銳一驚,才意識到自己在念著林旭的名字。
鞦韆的晃蕩已經停止,夜風拂動周圍的盆栽,路燈的剪影微微照亮滑滑梯的支架。
「餵?」那邊傳來溫和的少年的聲音,音質乾淨,仿佛陽光在溪水中流動。
楊峰銳瞪大眼睛,手指攥緊了手機,像個饑渴的旅人用耳朵貼緊了手機。他長大嘴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喉嚨乾澀得疼痛,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石灰堵塞。
他在心裡喊著:小旭…小旭……
「有人嗎?你是誰?」
「喂喂?有事嗎?……是打錯了嗎?」
楊峰銳扯動嘴唇,左頰還殘留著火辣,疼得他皺起眉頭。他突然勾起嘴角,笑得悲哀。
他想幹什麼呢?找了林旭又有什麼用呢?林旭能收留他?還是林旭能讓他回家?他什麼都做不到,林旭又怎麼能做到呢?
他們都是孩子,被欺負了就只會哭泣的孩子。
氣息從喉嚨里艱難地吐出,每一個吸氣都像是胸口被重石傾軋。他像是瀕死的魚兒一般在沙灘上掙扎。
他捨不得掛電話,像是魚兒渴求著最後一點水分。
小旭…小旭……
再多說一點話,再多說一點。
那邊突然安靜了。
楊峰銳呼吸一滯,雙眼裡漸漸失去了神采,似乎已經聽到了那邊掛電話的聲音。
但奇怪的,那邊並沒有掛電話。
那種安靜大概是持續了三分鐘,楊峰銳靜靜聽著,像是在攫取另一邊的呼吸聲。
隔著遙遠的距離,兩個人的呼吸卻似乎在這一刻交融。
那邊突然顫抖出聲,「阿銳?」
楊峰銳一震,差點把手機扔了,他不可置信地瞪大瞳孔。
「阿銳,是你嗎?」
楊峰銳眼睛漸漸紅了。
「阿銳,怎麼了?發生什麼事了?你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