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頁
2023-09-25 20:59:47 作者: 夜隨Bi
教室里的三葉風扇超載運行,發出嗡嗡的嘶吼聲。
林旭趁課間去廁所往臉上潑了把冷水,又匆匆趕回教室,穿過走廊時目光停駐在那與世隔離的高三教學樓,不自覺停下了腳步。
大哥馬上就要高考了。
對於初入高中的幼崽們來說,高三就像人生道路上一個鮮明的標誌,跨過這道檻,就是另一個世界,一個未知的、更加自由的、象徵他們已長大的世界。
這個標誌如此與眾不同,以至於從他們有記憶起,所有的學習都是為了那個終點而奮鬥。
高三到底是什麼樣子的?大學又是什麼樣的?
膽顫、興奮而又恐慌。
----小旭,將來我們一起上一個大學。
在他們的世界裡,能想像到的最遠的未來,便是大學。仿佛只要一進入大學,人生便由自己主宰,再也沒有人能分開他們。
林旭垂下眼瞼,額頭上清涼的水珠在臉頰下滑下一道水痕,滴落在空中。
再想起那個傢伙時,他的情緒毫無波瀾。
時間的齒輪碾斷了記憶的絲線,他學會了不去回憶那些開始模糊的記憶,並一遍一遍告訴自己,不要去想。
他還是會想起這個名字,但只是這個名字,偶爾連綴著一些片段。他把所有的過去都封進了一個巨大的冰塊里,殘酷地冷藏起來。他就站在冰塊外面,冷漠地望著裡面,不去打破,不去探索,任由冰霜一層一層包裹。
但同時,他又似乎把自己的情感也跟著一起冷凍。他不怎麼會笑,看任何人的表情都帶著漠然,仿佛什麼都看著,又仿佛在神遊。
宿舍里的人無意間對他說過:林旭,你是不是變了?
變了?是以什麼標準來評判的呢?
因為他以前總是微笑地應下一切,而現在卻總是面無表情地接受嗎?
是因為他以前對誰都是耐心應答,而現在他時常沉默嗎?
他們都問,林旭你怎麼了?是遇到不開心的事了嗎?
他覺得現在的自己很正常啊,為什麼他們都覺得不正常呢。
人都是會變的,不是嗎?
但沒過多久,大家習慣了這樣的林旭,也就沒人再問這個問題了。
這就是時間的強大之處。
再過一段時間,他們記憶里的林旭便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從沒有微笑、溫柔、輕聲的模樣。
當我們越來越全副武裝,這個世界上,到底誰還會一直記得你最初的模樣?
-
高考前一天,全校都為高三送行,旗幟與吶喊聲密布了整條離校的道路。
那些高三學子們目光偶爾略過身邊的高一高二學生火熱的眼神,都如同燙著一般移回。
他們已是幼崽心目中成熟期的模樣,卻不知,他們同樣對未來迷茫。
陽光如同利箭穿破大氣層的屏障,也刺進了每一個人的雙眼。學生們擁擠在樹蔭中,用汗津津的幼嫩臉龐睜大雙眼去勾勒著每一個高三學生的輪廓,仿佛穿透了時光,看到了兩年後同樣站在那裡的自己----承載著所有希望,像一個無堅不摧的戰士,強行挺直了腰板,舉起利劍,奔赴一個無硝煙的戰場。
那個戰場沒有刀槍,卻處處不濺著鮮血。
短短的兩天高考,卻是他們出生起來經歷過最長的時間煉獄。
那邊語文剛剛考完,高考作文題在十分鐘內傳遍了整個校園,有人舉著手機念著各地的作文題目,有人傾聽,有人嘟囔,有人吐槽。
仿佛用這樣的方式,他們也能微微觸摸到高考的試卷,也能體會到那一瞬間的不安。
高考結束那天,林旭一家人都開著車去考場接大哥回家。
林旭永遠記著那一天的傍晚,最後一場考試的鈴聲盤繞在整個校園的上空,火燒雲紅了半天天,金色的顏料被傾翻,映亮了校門外每一個家長殷殷切切的雙目。
對一個普通的家庭來說,高考幾乎是他們下一代能改變命運的全部希望。
學生們從各個教學樓里涌了出來,每個家長都伸長了脖頸在人群中尋找自己的孩子,間夾著「考得怎麼樣?」、「題目難嗎」、「來我們吃大餐」的言語。
林家三兄弟長得是有些像的,輪廓類似,眉目中的神韻類似。
林旭遠遠地看著自家大哥走出來時,竟模模糊糊看到了未來的自己,身後映著明亮的天空和天藍色的教學樓,像一個旅人歸家,眼角帶著釋然的疲憊,無論考得好與不好,就這樣吧。
「大哥。」林旭喚了一聲,張張嘴還想說些什麼,目光觸及大哥的雙目,又停住了。
父親拍了拍大哥的肩膀,一瞬間像是老了十歲。母親既想問對方考得如何,又怕沒考好,只能小聲問了句:「這兩天吃得好嗎?」
弟弟林遠好奇地四處張望著,帶著不知世事的天真。
「回家吧。」
坐車的路上,林旭對大哥林建說:「真好,大哥總算擺脫學習了,老師們都說大學特別輕鬆。」
林建愣了下,隨即笑開,捏了捏自家弟弟的臉頰,「哪有那麼好。高考又不是結束,一切才剛剛開始呢。」說到最後,他的眼裡也染上幾分不知未來的空濛。
林旭不知所以,卻仍是有些羨慕。
林建只好笑了笑,又揉了把弟弟的頭髮,「以後你就知道了。」
以後?又是以後。
林旭轉過頭看向車窗外移動的街景,目光無所落點。到底什麼時候是以後?為什麼他總是沒有等到「以後」,就已經結束了呢。
-
大哥把自己用舊的手機給了林旭,買了個新的。家裡座機壞了很久,能勉強接電話,但早看不清來電顯示了。他在家裡又玩了幾天的遊戲,便出去打工了,晚上回來便在網上搜索著各大學的官方網站。
林旭假期便常坐在大哥旁邊,一同瀏覽著那形形色色的網站,一邊問著瑣碎的問題:「這大學在哪?」、「為什麼我沒聽過這個大學?」、「大哥你要學什麼專業?」……
林建笑了,「你怎麼比我還認真?看上了哪個大學?」
「哥,你想過去遠一點的地方讀書嗎?」
「當然了,但如果不是好學校,就選個離家近點的。」
林旭有些失望地垂眼。
「怎麼了,你想去哪?」
林旭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想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沒有一個人認識我。」
「不會害怕嗎?」林建有些意外自家十六歲的小弟弟想得這麼多。
林旭抬起頭,目光閃了閃,最後搖搖頭,「不會。」
「那就加油吧,去很好很遠的大學。」林建笑了。
林旭不知為什麼,也忍不住笑了,眸光閃動,十分清亮。
那是臨近期末考試的時光。
高考餘韻剛過,普通的學子們也開始承受考試的重壓。
六月天,也是颱風多發的季節,往往前日還烈陽高照,下一刻便狂風驟起,拉起了颱風橙色警報。
大雨瓢潑,地上滿是被砸落的蔥綠葉片,在髒污的泥水中浮動。
林旭常常因守在走廊的欄杆邊而被潑了一身水汽,又或者被照得全身發燙。但他又總是忍不住走得很近些去看清那個人,在滂沱中泥濘的輪廓,在烈日下斜長的影子。
他習慣了偶爾等不到對方的突發情況,也學會了如何在對方抬起視線的前一秒把自己隱藏。
這種行為代表什麼?是刻苦銘心的思念成疾?亦或者求而不得的哀傷?
林旭只是習慣了,習慣了在這個時間站在這裡去守候一個身影。
他沒有情緒波動,既不高興也不痛苦,只是站在這裡看著。
他總是想,或許有一天他突然賴床起不來了,這個習慣也就斷了。
時間是沙漏中的細沙,卻可以荒蕪整個森林;時間是鋼鐵被打擊的磨損,卻可以變換滄海桑田;時間是人類眼角的皺紋,卻可以抹去一個星球的生命。
當這樣一想,他們的時光又是何其短暫?他們的存在又是何其渺小?他們的堅持……又是何其可笑?
「大哥,未來是什麼樣的呢?」
那個時候,他是不是想喜歡誰就能喜歡誰呢?
----不是的,如果你不夠強大,你永遠不能選擇你想要什麼。
-
期末考試那幾天都下著蒙蒙的陰雨,晚上睡夢中能聽見風雨敲打窗戶的窸窣聲。
期末過後,便是漫長的暑假。
上一個期末結束時,還有個像小狗似的傢伙纏著自己不要走,用濕潤的舌頭舔舐他的眼睫毛,小聲念著:小旭。
而這一個學期末,他孤獨地坐在空落落的教室,舉目四望,一片空茫。
明明已經封起來了,但還是有些記憶狡猾地鑽了出來。
他剛剛下樓時似乎有看到那個傢伙母親的身影,但也只是一晃,他差點沒認出來。
林旭瞳孔微微放大,突然意識到,那是不是意味著整整兩個月,他都看不到那個人了?
心口被尖銳地刺了一下,他突然不知所措。
這種無助感像是夢魘一般纏繞著他的四肢,像是過去四月個裡每一個夜晚,在他的身軀上留下禁錮的印痕。
當他的大哥來教室接他,抬起他的頭時,看到的是一張慘白的臉。
「怎麼了,考試沒考好嗎?」林建緊張道。
林旭低下頭,把臉藏了起來,喑啞道:「不是。」
他只是發現:他還喜歡著那個傢伙。
非常喜歡。
-
楊峰銳靠在轎車的副座上,目光飄忽地略過窗外遠處的屋頂,手指輕輕摩挲著背包的表皮。
方雪視線輕輕偏移,看了眼自己的孩子,又攥緊了手中的方向盤。
「小峰,暑假有想去玩的地方嗎?」
楊峰銳恍若未覺,依舊看著窗外。
方雪雙眸變暗。
「去海南怎麼樣?可以去游泳。或者去漂流吧,夏天會很舒服的。」
楊峰銳突然偏頭看了方雪一眼,方雪聲音一滯。
楊峰銳半晌開口:「為什麼要問這個?你要陪我去嗎?你不用陪你的男人還有那兩個小孩了嗎?」
方雪的臉色一下變得慘白,聲音哆嗦,「我、我可以給你錢。」
「哦,那不用了。」楊峰銳勾起嘴角。
方雪再嫁,另一半也是帶了兩個孩子的。
許是車內寂靜得恐怖,楊峰銳輕聲道,「在那邊過得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