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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4:16 作者: 飛煙
第六十四章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如非接到未晞的死亡通知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年的春天。暮春五月,繁花盛開,她在南方一個偏僻卻風景怡人的小鎮,找到了她的遺體,還有她生前用過的東西。
簡單的行李、顏料、畫板,還是有一幅名為「朝影」的油畫,凌落川的樣子在畫上栩栩如生,如同一個帶著人們走出悲劇的黑暗英雄,這是未晞生前最後的作品。
如非坐在未晞生前住的那間陰冷潮濕的小屋裡,看著她用過的東西,看著那簡陋的一切,瞬間淚如雨下。
她一直以為她活著,卻不知道她活在哪個世界。此刻她知道她死了,卻不知道她死前是否快樂。
凌落川是帶著遺憾走的,他一直不知道未晞是否原諒了她,她是否真的愛他。此刻看著這幅畫,如非知道,未晞愛他,愛得很深很深。
可惜,他已經永遠都不會知道了。
如非帶著未晞的骨灰,和她生前的遺物回到她們曾經努力生活的城市,這個集合了她們所有快樂、悲傷、痛苦和回憶的城市。
遵照未晞生前的遺願,如非沒有將她深埋地下,而是在一個清露滴落、陽光明媚的早晨,站在山頂,把她的骨灰和那幅名為「朝影」的畫,散向了風裡。
生不同衾,死同穴。這是未晞彌留在世上最後的願望,由親如姊妹的人幫她實現,以告慰她飽經磨難的一生。
這一刻,痛徹心扉的如非依舊不明白,都說上帝會關愛那些勤奮努力、自強不息的靈魂,可是為什麼,偏要給一直努力生活的未晞一個這樣的結局?
看著未晞白色的骨灰在風中慢慢散盡,她終於懂了,或許,這個結局正是未晞希望的,跟自己所愛的人在一起,一生一世,至死不渝。
十年後,如非跟池陌開了一間小小的花店,做了世上最平凡的一對夫妻。日子過得簡單,卻很平靜。他們跟世上所有夫妻一樣,為了小事爭吵,為了瑣碎拌嘴,卻從沒想過分開。
每年清明的時候,他們都會到南山的公墓為一個逝去的友人掃墓,儘管他曾經想要將他們置於死地。
十年之後,他們再次回首當年發生的一切,發現曾經的千迴百轉,驚天動地,不過是一段褪了色的記憶。
人類是如此薄情而健忘的動物。
這個城市,已經沒有人記得阮劭南、凌落川,更沒有人記得陸未晞。這些曾經輝煌的名字,被飛逝的時光掩埋在歲月的流沙中,成了一段永恆的、不為人知的秘密,一段令聽到的人無不痛徹心扉的傳奇。
可是,在每年暮春五月的時候,如非都會帶著她跟未晞最喜歡的栗子蛋糕,踏著暮春柔軟的糙地,來到他們三個人一起住過的地方,悼念那個美麗而淒涼的魂靈,追尋那段美好而艱辛的記憶。
今年依舊如此……
如非在花店收工後,帶著早就買好的栗子蛋糕,來到已經改建成青年公寓的大樓前,打算一個人坐在對面的街心花園,追憶故人,追憶過去。
可是,當她拎著蛋糕慢慢走近的時候,竟然看到一個無論如何也不該在這個時間、這個地點出現的身影。
她手裡的蛋糕掉在地上,她將自己的眼睛揉得生疼,也無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
她大步走過去,看著坐在輪椅上的人,激動地抓住他的手,「凌落川,你沒有死?」
男人卻怔怔地看著她,漂亮的眼睛,長長的睫毛,透出孩子般的懵懂和迷茫。
她神色一凜,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驚訝地說:「你不認識我了嗎?」
「對不起,小姐,我是他的姐姐,請問你是……」
如非抬起頭,恍惚地看著眼前這個端著熱咖啡、笑容優雅的美婦人,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是他的一個朋友,他不是墜機死了嗎?怎麼會變成這樣?」
美人有些悲傷地看著自己的弟弟,「當年的空難,我們的家人都以為他死了。沒想到,卻在最後一次搜救的時候找到了他。考慮到他的安全,我們沒有讓媒體將這個消息報出來。他是那場空難唯一的倖存者,可惜的是,在墜機的時候他的大腦受到嚴重的撞擊,一直都沒有醒過來。醫生都說沒希望了,直到半年前,他竟然奇蹟般地醒了。可是醒過來之後,整個人都變了。醫生說,是撞擊損傷了腦細胞,他現在就像個小孩子。」
如非絕望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心裡湧起陌生的感覺,讓她無法將他與記憶中的凌落川重合在一起。
「他還有機會復原嗎?」
美人搖了搖頭,將咖啡放到凌落川的手上,替他整理了一下額前的碎發,「一輩子都好不了。可不知為什麼,自從他醒了,就一直吵著要來這裡。我想,他或許要來這裡等一個非常重要的女人,他已經等了半年了。小姐,你知道我弟弟等的人是誰嗎?如果你知道,能不能通知她一聲,讓她來看看他,別再讓我這個可憐的弟弟痴痴地傻等下去?」
如非仰起臉,看著城市的天空,如同看著一個白色深淵,白鳥飛過,晴空萬里。
她忍住眼中的淚水,俯下身,看著他澄淨如水的眼睛,哽咽著說:「落川,你不用再等了,她已經……」
她的話未說完,他的嘴唇發抖,眼睛露出深深的恐懼,仿佛在乞求她,乞求她不要再說下去,乞求她不要熄滅他心中最後一絲希望,最後一絲光明。
她猛然閉上眼睛,終究沒有說下去。再次張開的時候,她眼中含著淚水,微笑著對他說:「好吧,如果你想等,那就等吧……」
她直起身,丟下那對姐弟,什麼都沒說就走了。
她穿越了街道,穿過了人群,驚慌的淚水模糊了視線,眼前的一切像隔了一層毛玻璃,她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
她不知道那個男人還會等多久,一年、十年、二十年,抑或是一生……她不願再想下去。
慘烈的悲傷生生撕裂了她的胸口,她鮮血橫流,她無法呼吸。
她站在城市的十字路口,聽到有風輕輕地掃過城市的街角,聽到鮮花無聲地綻放,聽到日升月移,糙木榮枯,聽到春深似海,海棠堆積……
十年蒼茫,曾經以命相惜的人獨自走了,留下他們像孤兒一般重新認識生命。
她輕輕地閉上眼睛,聽到一個聲音,如同飄在天上,俯視著大地,那個如同神跡的聲音不斷地說著:「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雨落川下,白露未晞……
聆聽的人淚如雨下,對著天空無聲的呢喃:
要記住,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勝利,我在這裡等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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