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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4:16 作者: 飛煙
他雙眼通紅地看著她,悲哀地搖了搖頭,「不是我謹慎,而是你病好之後,我不想再跟他們有任何的瓜葛,只想好好跟你過日子,所以……我這兩年做的都是正經生意。」
她看著他,搖頭輕笑,「原來如此,我差點忘了,過河拆橋,也是你的拿手好戲。」
不知不覺,天已經黑了,臥室里一片晦澀的暗淡,如同為曾經美好的生命畫下一個灰色的休止符。一個生命的誕生,無論絢麗,還是蒼白,無論高貴,還是低賤,當它們終止的時候,都是同樣的悲傷和無可奈何。
「其實你不必這樣,真的不必這樣……」很久沒有說話的人終於開口,可說出口的每一個音符,都包含著悲傷,「你只要說一句,你不想再看到我,只要說一句,我就會……」
「你會讓我走嗎?」她打斷了他,「你不會。從頭到尾,你根本就不知道如何愛人,或許,你也不知道如何愛你自己。這兩年來,我試著從你的角度,用你的思維來看待這個世界,我以為可以像你一樣享受到復仇的快感,結果卻是緣木求魚。我很辛苦,我一點都不快樂。曾經遭受過的苦難,不能成為我們傷害別人的理由,這個道理我們早就該懂的,是不是?」
「是……」他輕輕地頷首。
「可惜,我們已經走得太遠了。」她伸出枯黃的手指,輕輕撫摸他沒有血色的臉,「你剛才說,你根本不在乎我,我死了,你也不會掉一滴眼淚。我希望這是真的,如果這樣,我的復仇就不算成功,我就可以清清白白地走。生時清白,死後才能安寧。活著的時候已經很辛苦了,我不想死了也得不到寧靜。」
他看著她蒼白卻平和的臉,看著她坦然地迎接死亡的來臨。他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還可以再做什麼。眼前的一切已經脫離了他的控制,她就在他眼前,卻成了他永遠都無法掌控的夢魘。
他握住她的手,一隻手托起她的下巴,「你說得沒錯,你現在還是我的妻子,我不會讓你離開我。我說過,就算你死了,你的墓碑上也要刻著我的姓。所以,你不要想在最後的時候躲開我,一個人抱著他的畫像,找個沒人的地方偷偷死掉,我不允許。」
她把手從他手心裡慢慢抽回來,將畫板放在一邊,慢慢躺好,有些疲倦地說:「如果這是你的希望的,那麼就這樣吧。我已經累了,再也撐不下去了。其實,我早就該死的……」
她的眼睛迷離地看著天花板,淚水模糊了視線,「當年我被陸壬晞扔在那個廢棄的玻璃廠的時候,我就該死掉的。可是我偏偏不認命,他用碎玻璃割斷了我的喉管,沒有徹底割斷脖子上的動脈,他不想讓我死得太快太舒服,卻沒想到,我竟然自己爬了出去。」
「因為這就是你,你向來不認命。」
她慢慢閉上眼睛,低聲呢喃著,「四十分鐘……」
「什麼?」
「從他放下電話,到聽到警笛,整整用了四十分鐘。可是對我來說,就像四天、四個月……不,應該是四個世紀。他用鐵鉗,把我的指甲一個一個地拔了下來……」
他捂住她的嘴,眼淚一滴一滴地落在她的臉上,哽咽著說:「不要再說了,他已經死了。」
未晞拉開他冰冷的手,搖了搖頭,淚水迷離,神思恍惚地說:「他死了嗎?他沒有,他活在我的心裡。他對我做過的事,我每每想起來都會怕得發抖。他橫加在我身上的傷痛和屈辱,我到死的那天都無法忘記。只要我閒下來,只要我的大腦停止運轉,那種根深蒂固的恐懼就會鑽進我的腦子,讓我不得安寧。好在,一切都結束了。我終於可以解脫了……」
他的吻落在她乾枯的唇上,她睜開眼睛,看著他滿含淚水的眼睛,對他說:「三年前被你打掉的那個孩子,是你的。我跟落川,沒有徹底做過。這是我跟你的第二個孩子,第一個被陸壬晞殺死了,它化成了一團血水,死在我的肚子裡。」
他猛然閉上眼睛,天昏地暗……
幾分鐘後,再次睜開,看到她安靜的眼睛,他親了親她的額頭,沙啞地說:「我知道了。好好睡吧,等你醒了,一切都結束了。」
第六十三章 不再有你
阮劭南走進自己的書房,將門鎖好。然後坐在椅子上,看著自己手裡空空的藥盒。他曾經有機會叫停的。可是他沒有,他自私地以為她忘記了一切,他們就有重新開始的機會,卻忘記了「抬頭三尺有神明」,老天為他布下了天羅地網,他無處可逃。
她終究還是死在了這些藥上,而他眼睜睜地見證了她的調零,卻毫無所覺。
撕心裂肺的痛!他不願再想下去,拉開抽屜,拿出一把明晃晃的手槍。他看著那把兇器,露出了如同未晞一樣安靜的笑容,他的靈魂從身體飛了出來,回到了遙遠的,蒙著暖暖的金色薄紗的過去。
澄淨的天空,南山的楓樹,清慡的秋風在暮色四合的庭院裡靜靜吹過。他穿著白色的襯衫,迎著暮秋的斜陽遠遠地看著她,看著她一點點變小,變回十四歲,他們初遇時的樣子。
她穿著白布裙子,漆黑的長髮如同傾瀉的月光,抱著一隻受傷的小狗,淚流滿面地望著他,「小八快死了,你可不可以幫我救救它?」
他俯下身,看著她水晶般美麗的眼睛,不過一瞬,就註定了一生的沉溺。
他拿起手槍,對著自己的太陽穴,仰起臉,看著漆黑的天花板。死前的世界是如此安靜,他心裡的悲傷也漸漸停息,如同波濤洶湧的潮汐,隨著日月星辰明滅起伏,最終歸於平靜。
周圍的黑暗漸漸散去,他閉上眼睛,聽到歲月更迭,白駒過隙,看到十四歲的未晞美麗的臉,她抱著小八,帶著甜美的微笑輕輕地向他招手。然後轉過身,消失在一片金色的霞光里。
最後一刻他依然在想,如果一切從頭開始,他們會不會有不同的結局?
答案是否定的,不會。因為他是阮劭南,天性如此,他別無選擇,就像他永遠都無法放棄對她的執著,這是他的本能,他的命。
一滴淚水在黑暗中無聲地滑落,他說:「我無法讓你離開我,只能用這樣的方式來解除你的痛苦,解除我自己的痛苦。所以,未晞,帶我走吧……」
悽厲的槍聲撕裂了沉默的黑夜,如同一記猛拳砸在人們驚惶錯亂的心上,飄蕩在繁華喧囂的霓虹燈下,刺痛在悠長迷離的夜幕里。
未晞在黑暗中睜開眼睛,聽到傭人驚恐的叫聲,雜疊的腳步聲,管家慌亂的拍門聲,急促的警笛……所有的聲音在耳邊交替出現,如同暗夜的潮水漸次向她湧來,再慢慢退去。
她摸了摸手邊的畫板,冰冷的淚水順著眼角流出來,落在畫中人漂亮得如同雕像般的臉上,落在他美麗的花朵文身上。
朝影,最美最妖艷的大麗花,象徵著永恆的幸福和希望,卻帶著致命的誘惑力。
一朝踏入,萬劫不復。天堂跟地獄的距離如此之近,近得分不清界限,如同復仇的感覺,痛苦而甜蜜。
一路走來,一路荒涼,行至水窮,迷失的是自己。
阮劭南死後,未晞將他葬在南山的公墓。墳墓的四周,種滿了高大的楓樹,枝繁葉茂,華蓋長青。然而秋天一到,層林盡染,楓葉如火,如同置身一個金色的夢境,溫暖而和煦。
她知道,他一定會喜歡。
人們為他舉行了隆重的葬禮,名門望族在教堂里聲淚俱下地致辭,唱詩班為他唱出悲壯的安魂曲,神父為他誠心禱告,祝願他的靈魂早升天國,得以安息。
人們帶著鮮花聚集在他的墓穴前,將花瓣隨土灑下,默默流淚,嚶嚶啜泣。可是人們不明白,他的遺孀,他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為何表現得如此沉默安靜?
因為他們不知道,在這個悲劇後面,究竟隱藏著多少故事,多少悲劇,多少讓人心碎的秘密。
他們更不知道,在這場慘烈的死亡背後,是一段傾城的傳奇……
只有她知曉所有的秘密,也只有她知道,最深的悲慟,不是在臉上,不是在看客毫無意義的淚水中,而是在心裡。
未晞繼承了阮劭南所有的遺產,包括當年他從她手裡騙走的陸家的產業。她在汪東陽的陪同下,端坐在律師樓里,聽著阮劭南的律師將他的財產逐一向她說明。
他木然地聽著這一串串驚人的數字,心裡泛不起絲毫的漣漪。
每個人都是兩手空空地來到這個世上,離開的時候也帶不走任何東西。可是,這並不代表死去的人不會給活著的人留下痛苦和遺憾,以及無法償還的血債。
離開律師樓的時候,汪東陽告訴未晞,如非和池陌沒有死。當時為了保護她,池陌頭部受了重傷,阮劭南將他們藏在一家療養院裡,一直軟禁著。
未晞卻對他說,這個她早就知道了。她跟阮劭南做了三年的夫妻,彼此之間很難有秘密。
汪東陽驚訝於眼前這個女人的淡定和波瀾不驚。他忽然發覺,或許所有的一切一直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包括他死去的老闆何時會死去,該以什麼樣的方式死去。
而接下來發生的事,卻讓整座城市為之動容。
阮劭南的遺孀將他大部分的遺產,以他的名義捐給了三年前空難遇難者的家屬。將易天的股份,以象徵性的價格賣給了富凰集團的谷詠凌。
這個可憐的女人還在為自己當年的背叛後悔不迭,卻還不知道,害她毀容致殘的真正兇手,正是自己當年所謂的未婚夫。
而剩下的財產,而捐給了世界兒童基金會。
只有陸家的老宅,未晞把它留給了池陌和如非,那原本就該屬於她母親的產業。
當所有的一切塵埃落定,她挑了一個天氣晴朗、萬里無雲的日子,來祭拜自己的亡夫,曾經愛如生命的男人,啖肉嗜血的仇敵。
她坐在糙地上,靠著他的墓碑,就像小時候坐在鞦韆上,依偎在他懷裡。
她抬起頭,看著一碧如洗的天空對他說:「我把你所有的財產都捐給了那些曾經被你傷害過的人,希望可以給你換來死後的平靜。你曾經說過,你不允許我抱著他的畫像,躲在沒人的地方偷偷死掉。可是此時此刻,這卻是我最想做的事。我愛他,就像愛著少年時的你。可是,我連一句『我愛你』,都沒對他說過。這種錐心刺骨的遺憾,你能理解嗎?」
她轉過臉,用衣袖擦了擦墓碑上的照片,低聲說:「劭南,永別了。如果有來生,我會乞求上帝,讓我變成一條小小的魚,跟他在狹窄的魚缸里追逐嬉戲。如果有來生,我寧願遭受戰爭、飢餓、貧窮、洪疾,也希望我的人生中,不再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