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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沈培楠從華僑商人手裡收來一台清末的花梨木妝鏡,堂而皇之的擺在臥房裡,他白天出門,莫青荷坐在妝鏡前,心底忽然柔軟,想他回來,想的一刻都熬不住。
沈培楠看出了他這點兒心思,要是十年前,他大約要出言譏諷莫青荷幾句,男人二十多歲時最惹人厭,滿身刺芒,踩著愛人的心彰顯權威,轉過三十歲,心境漸漸平和,接近四十,是一位藏得住心事擔得起責任的好丈夫。
他總愛帶回些稀罕的小物件,有時是兩根花翎,有時是一套泥塑的戲劇人偶、北平來的紫砂大茶壺,有時是一把好槍。有一回他人還沒回來,古董拍賣行的四個黑人小伙扛回一隻四方樟木箱,打開一看,眼睛都耀花了,光燦燦的戲衣頭臉,貴妃,鶯鶯,杜麗娘,柳迎春,林黛玉,粉的紅的黃的紫的燦若雲霓,輕白的水衣迎著風,還有光緒年間從皇宮流落海外的髮簪,鸞鳥的眼睛是紅寶石,口裡銜著南洋的金珠。
莫青荷驚得險些咬掉了舌頭,沈培楠額外帶回一隻景泰藍胭脂盒,打開撲鼻的香。
他膩在沈培楠身上,聲音清清泠泠:「三爺這是要捧角兒?」
沈培楠跟著他入戲:「千金散盡,願買美人一笑。」
莫青荷坐在妝鏡前梳妝,許久不唱,快要忘了步驟,貼片子,勾臉,畫眉,兩片紅霞從瓊鼻飛入鬢中,黑瀑似的長髮散在後腰,一身素白水衣,眼睛裡有男女莫辨的神秘之美。妝鏡被風吹著,鏡面起了水波,恍恍惚惚,倒映出一場泛黃的舊日旖夢。
沈培楠站在他身後,輕輕解了他腰間的系帶,水似的白綢無聲落地,露出男子的肩膀,肌肉勻稱的貼附,中間一條微微凹陷,沈培楠倒拿著一隻竹筆,冰涼的筆端沿著脊柱的輪廓劃到臀縫,莫青荷的後背猛然收緊,聲音顫了一顫:「別玩。」
筆尖飽蘸胭脂,一筆兩筆,在他光裸的後背描畫,莫青荷癢的要笑:「你寫什麼?精忠報國?」
沈培楠嘖了一聲,筆尖不停,遊絲一線從肩胛延伸至側腰,夕陽將房間的一切鍍上一層油潤的金,海水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呼,嘩。
臥房的門打開一條細細的縫,阿憶探出頭,孩子的眼睛注視著屋裡的一對眷侶,他驚訝的張大了嘴,看見那蒲扇似的後背開出一樹春桃。
風像小針從門縫往裡鑽,保姆在走廊上扯著嗓子叫:「阿憶,阿憶。」
莫青荷驚訝的回頭,跟阿憶目光相撞,他霎時紅了臉,一把撈起地上的水衣,匆匆忙忙繫緊腰間的帶子,想說些什麼緩解尷尬,阿憶的臉色卻變了,小小的人兒,好像一腳跌進了愛麗絲的迷夢,手指划過戲衣層層疊疊的刺繡,拾起一支鳳釵,沾著一點兒胭脂,在手背點了個紅紅的小點兒。
妝檯上的景泰藍胭脂盒被風一吹,咔得合攏了。
他抬起頭,白皙的小臉兒漾開笑容:「少軒叔叔,你真好看。」
莫青荷的妝還沒卸,半跪在他跟前:「阿憶喜歡這些?」
阿憶點點頭,緊緊攥著金釵,好像終於找到了心儀的玩具,捨不得放開。
保姆領走了阿憶,莫青荷呆呆的看著房門,兩條素白水袖飄飄擺擺,他整個人好像一截灑著露水的茭白,鬢邊的紅越發嬌艷,他憂心忡忡地望著沈培楠:「沈哥,我怎麼瞧著,阿憶跟我是一樣的人?」
沈培楠不說話,莫青荷從後面抱住他,低聲道:「是不是我們帶壞了他?我怎麼跟飄萍姐交代?」
「他還小,哪裡看得出來。」沈培楠握住他的手,回頭看了看床頭落了灰的飛機和坦克玩具,覺得話說得沒有分量。
他轉了話頭:「就算是,也是他的命。」
莫青荷想,沈飄萍把阿憶託付給他們,是希望他平安長大,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很多年之後,他才知道後一個夢想沒能實現,當阿憶握著一支鳳釵,傾慕於名伶的美艷時,事情已經如夏荷出水,微露端倪。
阿憶以拒絕讀書為要挾,每天嚷著要學戲,莫青荷斷然拒絕,不僅不讓他學,戲衣頭臉胭脂油彩等等東西一併收進柜子里,阿憶一向乖巧,在這一場較量中卻爆發了十足的反叛,他哭鬧,絕食,莫青荷變著法子哄他,有一回終於憋不住說了兩句重話,阿憶脖子一梗:「你把媽媽還給我,我就聽話。」
莫青荷愣住了,他被阿娘遺棄過,知道是什麼滋味,心裡一疼,沒了詞。
他在沈培楠面前急得轉圈子:「怎麼辦?讓他學了這東西,四姐知道了怎麼看我?好好的男孩子,大好的前程,學這個像什麼話?」
沈培楠疼老婆也疼外甥,私底下去找阿憶,阿憶正跟兩名大小姐一起學鋼琴,穿著帶小翻邊兒的白襪子和黑皮鞋,後背挺得筆直,家庭教師在一旁打拍子。沈培楠把他叫出去,認真的蹲在他面前:「男孩子,一口唾沫一個釘,說出去的話能不能負責?」
阿憶才五歲,漂亮精緻的一張小臉兒,眼睛黑豆似的,回答的斬釘截鐵:「能。」
眼神里一股子硬氣,真有沈家的血。
過了聖誕節,莫青荷正式當了師父,每天天不亮就醒了,摸摸索索的摟過沈培楠親一親,然後帶著阿憶去海邊喊嗓,阿憶兩手叉腰,氣息悠長,學得有模有樣。
自己人其實教不得自己人,莫青荷手裡拿一柄小戒尺,因為一開始就不贊成,教起來格外嚴厲。阿憶爭氣,一板一眼的背戲詞,練倒立,太苦了就哭一哭,眼裡噙著淚,扳腿舉過頭頂,像鐘錶的指針從六點指到十二點,一站一個鐘頭,頭髮被汗濡濕,透明的水珠子啪嗒啪嗒往地上砸,眼神倔強的像跟這個世界結了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