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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那洋大夫留著一臉焦黃的絡腮鬍,兩隻手抄在口袋裡,搖頭表示遺憾,這些年他早看慣了淪陷區中國人的德行,日本人侵略他們,他們則用形形色色的藥品讓自己忍受摧殘。
莫青荷沒法替師兄做主,他讓沈培楠留在醫院,自己回了大劇院旁邊的小巷,挨個兒向乞丐們打聽柳初的住址,那天風有些涼,他站在路旁,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心中充滿悲傷,他不知道師兄怎麼落魄至此,傳聞中的大上海金磚鋪地,紙醉金迷,找不到他的一個親人。
莫青荷在雜貨鋪買了些罐頭吃食、打發時間的雜誌和一沓電影明星的畫片,沮喪地回到醫院,剛邁進走廊,突然聽見一陣騷動聲。
一名修女從病房跑出來,兩頰雀斑微微發紅,一開口是一串怪腔怪調的中國話:「病人、情緒、很不穩定,很不配合,請親屬……」
莫青荷沒等她說完就推門而入,只見莫柳初正揮舞著胳膊竭力掙扎,試圖拔除身上的吊針針頭和輸氧管,聲音高亢而尖銳:「放我走!你們要害我,要把我抓去槍斃,你們壞了良心!」
他瘦長的臉被亂糟糟的頭髮遮住大半,嘴唇青紫,像是一名瘋人,他指著沈培楠,精神恍惚的沖護士嚷嚷:「他才是漢奸,他是汪精衛的走狗!賣國賊!槍斃他,你們快槍斃他!」
兩名修女嚇壞了,一個勁在胸前劃十字,沈培楠對他厭惡到了極點,抱著手臂冷眼旁觀,莫青荷扔下懷裡的東西,飛身上前按住莫柳初的肩膀往床上推,莫柳初情緒亢奮,根本不配合,嘴裡嘰里咕嚕罵出一長串話,啪的甩手給了莫青荷一個大耳瓜子。
這一巴掌抽得清脆而響亮,莫青荷被打懵了神,半天沒說出話,沈培楠急了,一把推開他:「我來。」
他力氣大,胳膊橫在莫柳初胸前,硬生生往下一壓,膝蓋順勢頂上他的小腹,動作粗暴,簡直能聽到胸骨發出喀吧悶響,莫柳初倒回床上,目露凶光,猛然抬起頭,一口咬住了沈培楠的左手虎口,頓時血流如注,沈培楠疼得連連倒吸涼氣,更不跟他客氣,一手掐住他的脖子,另一手左右開弓連抽幾個耳光,罵道:「你他媽的不是要跟老子搶老婆?你扎這玩意,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怎麼跟老子搶?」
莫柳初野狗似的嗷嗷嚎叫,眼看自己孤立無援,餘光往四周一掃,落在莫青荷身上:「少軒救我,師兄給你買山楂糕、買豌豆黃,師兄現在有錢了!」
他兩手捶著床鋪,噴著唾沫星子胡言亂語:「姓沈的追來了,師弟,師弟快跑,他是裝的,他要用師兄來騙你,他沒安好心!」
「放你娘的狗屁!」沈培楠氣得發抖,抓著他病號服的前襟,一把將他從被子裡拖出來,鼻子對鼻子撞在一起,「給我聽好了,老子這輩子見得死人多了,犯不著救活你再噁心我一遍,老子沒那副菩薩心腸!老子救你,是因為甭管你混成什麼鬼樣,都是少軒最後的親人!」
莫青荷捂著臉發愣,莫柳初卻突然不說話了,面部肌肉微微抽搐,近距離瞪著沈培楠,片刻之後,他的手一松,瞳孔渙散,直挺挺的朝後倒了下去。
護士一哄而上,病房霎時亂成了一片。
半小時之後,莫青荷陪沈培楠包紮了左手的傷,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坐著休息,兩人都有些發愁,一個低頭盯著手上的紗布,一個用冰袋敷著臉,等著洋大夫的傳喚。
莫柳初再度陷入昏迷,小劑量嗎啡沿著膠皮管流入他的身體,他呼吸沉穩,感覺不到痛苦。
上海的秋天冷而潮濕,那天恰好陰天,走廊盡頭開著一扇木窗,灰頹頹的天光鋪在地上,更讓人覺得冷,空氣里一股來蘇水的刺鼻氣味,一名修女推著小車走來,臉頰被黑頭巾包裹成粉粉肉肉的一團,活像長著大人軀殼的嬰兒。車輪吱呀吱呀的響,莫青荷回頭望向那扇木門,心中充滿物是人非的感傷。
現在情況複雜,他倆急著動身,又不能把莫柳初放著不管,莫柳初憎恨沈培楠,但讓莫青荷獨自守著師兄,沈培楠也不自在,更糟的是,師兄弟多年不通音訊,他完全不了解師兄現在的生活,有沒有朋友,有沒有人正急切而真誠的擔憂著他。
莫青荷把臉頰往沈培楠的肩膀蹭了蹭,打了個深而長的呵欠,一夜未曾闔眼,又在街上跑了一天,困得視野都模糊一片,他迷迷糊糊的想,如果師兄還留著一絲對過去的留戀,此時他和沈培楠的感情,對於纏綿病榻的師兄來說,是不是一種更無恥的刺激?
畢竟,當初水谷找上莫柳初,與他們倆脫不了關係。莫青荷嘆了口氣:「我給那些乞丐留了地址和口信,明天再去問一問。」
「真奇怪,他們互相都知道底細,可就是沒人認識柳初。」
沈培楠憐愛地摸了摸他的臉:「你回旅館睡一覺,這裡我來守著。」
莫青荷不置可否,把沈培楠的膝蓋往下一壓,枕著他的大腿,兩手抱住他的膝蓋,飛快地合上眼皮。沈培楠看著他笑,脫下風衣,裹粽子似的將他包了個嚴嚴實實,單手圈著他的腰,往後靠著椅背,跟著也閉上了眼睛,還沒有休憩片刻,遠處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有人在走廊盡頭嚷嚷:「我找莫先生,他在哪?」
來者徑直朝兩人走來,沈培楠坐直身子,莫青荷也驚醒了,眼裡含著睏倦的淚,只覺得那人像一個小而朦朧的鬼影,等離得更近些,他才看出是一個女人,大約三十多歲,平底花布鞋,藍底白花的布衣裳,懷裡抱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小布包,打扮樸素,身段玲瓏窈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