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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他轉身要走,沈培楠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有話直說,這樣我看著憋屈。」
莫青荷把阿憶安置在汽車后座,又關上了車門,倚靠著車身,低頭想了一會兒,輕輕道:「你真的願意走?」
「我想……」他頓了頓,餘光瞥著遠處一棟西式樓房的尖頂,「沈哥,你在部隊才能自在,如果真的走了,從今往後,咱們只能當普通百姓,沒有特權,沒有人前呼後擁,今天的事也許還會發生,那時我擔心你會後悔現在的決定。」
沈培楠難得有興致帶家人出遊,先被巡警冒犯,在巡警局又被盤問半天,余怒尚未消退,他以為莫青荷情緒低落是埋怨自己的安排出了紕漏,心裡更不痛快。聽他說完,怒火登時煙消雲散,低頭點了一根香菸,笑道:「打小鬼子乃人生第一大樂事,能摟著寶貝兒睡覺排在第二,再給個集團軍司令都不換。」
他明白跟莫青荷硬碰硬討不著好,想哄他高興,格外揀好聽的說。不料莫青荷立刻來了精神,伸手奪過他的煙,放在唇邊吸了一口,嘿嘿笑道:「你說的,我記住了,我就怕你以後反悔了賴在別人身上。」
沈培楠的下半句話被生生地噎了回去。
莫青荷吸完一支菸捲,將羊毛圍巾往脖頸繞了兩圈,在背後打了個結,眯著眼睛打量路上的行人,大上海的衣香鬢影讓人有一種奇特的錯覺,仿佛戰爭從未真正發生,一切都只是後台小憩的一場夢。
有人拉起一段胡琴,曲調有北地的蒼涼,與繁華街景極不相稱,莫青荷的目光在街對面游移,忽然看見不遠處有一家大戲院,門口掛著四五米長的大幅廣告,連續三天出演《虹霓關》。
他忍不住犯了戲癮,朝對面一努嘴:「去聽一場?早聽說上海的戲台敞亮,一直想見識見識。」
見沈培楠猶豫,他指了指身後的汽車:「帶上阿憶,他也喜歡這個。」
做出這個決定時,莫青荷的心情從未有過的輕鬆,大大方方的拉著沈培楠的手,吹著口哨去戲院門口打聽開場時間。
琴音源頭並不在戲院之內,大幅廣告牌之後有一條骯髒的小胡同,橫七豎八睡著好些乞丐,每個都衣衫襤褸,拿報紙遮住臉午睡,乍一看分不出活著還是死了。一名老者靠牆坐著,半閉著眼睛,像是剛抽了兩筒大煙,搖晃著身子,將琴弓發狠似的來回拉扯。
老者搖晃身體,拉得如痴如醉,莫青荷掏出一卷鈔票,不僅為了這段好曲子,他骨子裡還存留著一點兒老行當的迷信,今天的倒霉事太多,要想招來好運,就要捨得破點小財。
接下來的事充分說明,他捐出的錢還遠遠不夠。
莫青荷把錢分成若干份,每一名乞丐都獲得一點布施,剛抬起頭,背後忽然傳來一陣騷動。
這是他在同一天裡第二次遇上巡警隊伍。
紛亂的腳步聲由遠而近,尖銳的哨聲打亂胡琴的節奏,有人扯著嗓子高呼:「抓漢奸!抓漢奸!」
抗戰結束,國人對於漢奸的仇視情緒到達頂點,抓一個處死一個絕不姑息,只見轟隆隆的人群如火車呼嘯般蜂擁而至,莫青荷手抄口袋看熱鬧,與此同時,小胡同中的一名乞丐忽然揭開臉上的報紙一躍而起,那人仿佛是個癆病鬼,瘦如骨架,蓬頭垢面,看都不看破碗裡的鈔票,邁著骨棒似的腿跑了兩步,噗通一下子栽倒在地,他太虛弱了,根本邁不開步子。
抓捕漢奸的人群又呼嘯而去,遠處傳來幾聲槍響,莫青荷臉色煞白如紙,他並沒有朝槍聲響起的方向張望,而是呆呆的看著胡同里不斷抽搐的青年。
那張臉如死者一般灰敗,顴骨高突,活像一隻掛著頭髮的骷髏,但對視一剎那莫青荷就認出了他,他全身顫抖,突然喚出聲:「柳初!柳初師兄!」
他衝到莫柳初身邊,險些被他散發出的惡臭熏了個跟頭,摸索著扳過他的臉,只見上下牙病態的咬合,唇角吐出白沫,莫青荷往他鼻下一試,只覺得呼吸微弱,進氣兒沒有出氣兒多,膝蓋一下子就軟了,他朝沈培楠轉過頭:「沈哥,求求你,看在我的份上,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他的大腦轉得飛快,百轉千回的想了一萬種示弱和乞求的說辭,剛要開口,沈培楠大步衝到跟前,拾柴火一般背起那具嶙峋的骨架,口吻不容置疑:「走,讓司機開車,去醫院。」
第112章
戰後秩序混亂,他倆背著莫柳初跑了好幾家私立醫院,竟都沒有位置,一怒之下,沈培楠要通了巡警局的電話,那劉局長正擔心因為冒犯軍界的人而丟了飯碗,很高興有機會將功贖罪,前後一打點,莫柳初就住進了外灘一家美國人辦的教會醫院。
搶救進行了兩個多小時,莫柳初終於脫離危險,第二天下午才有了轉醒的徵兆。
經過這一段插曲,起飛時間只能延後,沈培楠往家裡拍了電報,跟莫青荷輪流守在病房裡。
麻煩並沒有因此而結束。
按照醫生的說法,莫柳初的情況很是不妙,嗎啡針像惡鬼蠶食著他的生命,器官瀕臨衰竭,多種感染並發,但若此時強行停止嗎啡的供應,他很可能死於嚴重的戒斷反應,醫生也束手無策,建議轉送至療養機構進行精神和身體的雙重調養,能否恢復還是未知數,可以肯定的是,未來的一兩年之內,他都形同廢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