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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阿憶還不明白遠行的意義,四五歲的孩子生得纖細白淨,相貌像母親,眼睛漆黑,鼻樑秀挺,身板卻繼承了父親的瘦削,依稀透出二舅沈疏竹的影子,瘦而文弱,好似一條半透明的豆芽兒,又好像一枚冰涼的薄荷糖。
他扭股糖似的賴在母親懷裡,細細的胳膊摟著沈飄萍的脖子,奶聲奶氣地應道:「可我不認識他們,我不想一個人去……」
沈飄萍噙著淚,唇邊掛著笑容:「咱們在家不是都說好了?外婆家有你愛吃的桂花糕,有蟹黃燒餅,還有表哥表姐陪你玩,你是男子漢了,說過的話不能反悔。」
阿憶想了又想,不情願地點頭:「就一個禮拜,下禮拜你就接我回來。」
沈飄萍的臉頰霎時失去血色,牙齒把下唇咬出一排蒼白的印子,然而眼睛裡浮現著江南的沈氏家族標緻性的堅毅和決絕,她解開圍巾,鄭重其事的繞在阿憶脖子上,然後猛地站起來,把他往沈培楠懷裡一推。
「三哥,憶兒的性格不適合留在延安,請你帶他走,答應我,給他最優渥的生活,讓他受最好的教育,保護他不受欺負,等過兩年國內局勢太平了,我跟阿原就去接他……」
她語氣堅決,淚如雨下,沈培楠把阿憶轉交給一名副官,上前一步,給了妹妹一個寬鬆的擁抱。
「放心。」
那是一種發自血緣的默契,沈培楠不再詢問,沈飄萍也不再囑咐,她轉頭撲進丈夫懷裡,突然泣不成聲。
原野拍著她的後背,跟著紅了眼眶,對沈培楠道:「兄弟,拜託了。」
一切都已打點妥當,警衛隊的最後一名士兵跳進機艙,孫繼成拎著行李箱,在沈培楠身後站了一會兒,低聲道:「軍座,比預定時間晚十分鐘了,還等不等?」
沈培楠朝遠處眺望,延安沒有氣勢浩大的建築,一派空天曠地,正值秋風蕭瑟,天空灰頹,樹梢間掛著一輪沉甸甸的紅日,送機的共黨代表和勤務人員在廣場來來往往,他看一眼手錶,搖了搖頭:「出發。」
他被四五名的同僚簇擁著,一步步走上舷梯,心裡空空蕩蕩,他不想承認自己在期待有人會突然喊住他,回過頭就看到莫青荷滿臉率真的笑容朝他跑來,他扶著舷梯扶手,風吹起他的大氅下擺,機場的喇叭里突然奏響嘹亮的軍歌。
孫繼成見他出神,再次低聲喚道:「軍座,小荷葉兒大概不來了。」
沈培楠緊了緊頸下的鈕扣,大步走向機艙門,他看著那塊方方正正的黑暗,感覺那是一條陌生而孤獨的路,二十年的崢嶸和他的愛情盤根錯節,被徹底拋在身後,久經沙場,功成身退,前路漫漫,轉過拐角又是新的一生。
他一生打過幾百場仗,只有最後一場輸得憋屈。
他聽著機場播放的紅色歌謠,突然停住了腳步。
莫青荷送機的經歷不大順暢,若不是堅定的無神論者,他簡直要懷疑老天都在跟他作對,平時人來人往的黃土小路此時悄無聲息,一間間窯洞仿佛睡著了,唯一的活物是土路對過的一戶老太太,一張臉像曬乾的紅棗,正搬著板凳坐在門口,披著一身金燦燦的餘暉,摸著黃狗曬太陽。
他一口氣沿著小路走二里地,這才等來一輛慢吞吞的牛車。
老鄉頭上扎著白毛巾,皮膚曬成大地的磚紅,眯著眼睛唱信天游,調子百轉千回,妹妹那個哥哥,哥哥那個妹妹,哎呦呦喂餵。
牛車軲轆軲轆的走,終於到了岔路口,莫青荷把一頂草帽扣在頭頂,謝過老鄉,跳下車拔腿就跑,邊跑邊希望能趕上一輛公車,然而車子都用來往機場輸送首長了,他在路旁攔了半天,終於放棄了努力,索性撒丫子朝目的地奔跑。
他對自己說他只想去機場見沈培楠一面,再見最後一面,他越跑越快,周圍的一切聲響都已遠去,只剩自己拉風箱似的急喘和略過耳畔的風,汗水流進眼睛,視野一片模糊,擦肩而過的人都洇成了沒有稜角的鬼影子,大約是體力的透支讓他開始失去理智,離目的地越近,那一點愛情的小火苗就越是旺盛,變成一股橫衝直撞的熱流,心裡一桿秤左右傾斜,他不敢停下,害怕一停下腳步就要再次面臨抉擇。
太陽慢慢沉入地平線,天色半明半暗,金黃的陝北高原仿佛被一點點抽乾了血色,早已過了起飛時間,筆直的土路沒有盡頭,他還在路上。
到達機場時,天已經黑透了。
這座西安事變時從西北軍手裡接管的軍用機場如同一出落幕的大戲,看熱鬧的人都已散場,周圍悄無聲息,一名老漢穿著白布對襟褂子,正揮著掃帚,嘩啦呼啦收拾殘局。
莫青荷全身衣裳被汗水浸透,頭髮黑而光亮,好似一個溺水的人,一把抓住岸邊的稻草,上氣不接下氣的問:「老、老鄉,他、他們、走了嗎?」
他一路奔跑,停得太急,心臟擂鼓似的像要把胸腔掙裂,嘴裡瀰漫著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那老漢有些耳背,停下掃帚,指著自己的耳朵,嗓門高亢:「說哈子?」
莫青荷俯身捂著肚子,一陣頭暈目眩:「我、我來送飛機,他們走了沒?」
老鄉從頭到腳打量著他,見莫青荷穿著軍裝,露出熱情的笑容,使勁點頭:「哎,哎,走啦,早都走啦,你也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