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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莫青荷歪歪斜斜地站著,兩隻手像要把圍巾攥出水來,他想起沈培楠上車之前朝自己投來的那一瞥,有期許,有不舍,最終化為他慣用的冷漠,車門嘭的一聲關閉,他和他被分隔於兩個世界,糾纏數年,終於背道而馳。

    午後的花園空無一人,背後傳來上鎖的清晰聲響,沉重的鐵鎖鏈繞著大門,十月冰冷的陽光被門欄裁成均勻的條狀,莫青荷站在門口,尋求安慰似的將鼻尖埋在圍巾里,大口嗅著羊毛的溫暖香味,他看見腳邊多了一個影子,是「雪山」,他已經執行完任務,軍帽上的紅星閃閃發光。

    莫青荷張了張嘴,周圍太靜了,他清楚的聽見上下顎分離時,嘴巴里啪的一聲輕響,他轉頭望著雪山:「我現在該做什麼?」

    他的鼻樑挺直,面頰蒼白,眼神空靈而濕潤,空落落的找不到焦點,「雪山」第一次以欣賞美人的態度看了他一眼,終於對有人會傾心同性這一事實有所領悟,然而他並不對莫青荷的處境抱以惻隱之心,不耐煩地應道:「我怎麼知道。」

    他往下壓了壓帽檐,大步走了。

    莫青荷曬了一會兒太陽,攔住一輛車,往自己的住處趕去。

    他對自己說,早在許多年前他就坦然接受了愛情幻滅的事實,沈培楠來了又走,他並沒有再一次失去,然而腳步發飄,恍若在夢中飄遊。

    回去時已是下午兩點,警衛員小栓子等得失去耐心,把步槍扛在肩上,踩著自己的影子在院子裡一圈圈踢正步,看見莫青荷進門,趕忙迎上去:「團長,吃飯了沒?俺中午在食堂打了飯,給你留在桌上啦。」

    莫青荷點點頭,窯洞外掛著今年夏天新收穫的玉米和辣椒,被陽光照得紅黃一片,許韶民把一塊木板放在膝蓋上當做桌子,攥著半截鉛筆,一筆一划地寫信,一米八幾的大老爺們在台階上蜷縮著,認真的有點好笑。

    莫青荷路過他身邊,低頭看見開頭的稱呼,傾身從他手裡搶過那半截鉛筆,隨手扔了出去,許韶民急忙去撿,大著嗓門抱怨:「團長,你怎麼亂動別人東西呢!」

    他拾起鉛筆,吹了吹上面的灰,莫青荷不解氣的又把信紙揉成一團用力拋出院外,朝他吼道:「寫個屁,你寫那麼多,他給你回過一封沒?」

    他以為許韶民要翻臉,但那老實巴交的漢子只是瞪著一雙牛一樣溫和而憨厚的眼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倏地紅了眼眶。

    他跑回自己的屋子,捧出七八封寫好的信,沮喪地望著莫青荷:「他們把俺這倆月寫的信都退回來了,說以後再不允許寫,寫了也寄不出去。」

    他低著頭,一封封地擺弄那一沓沒蓋郵戳的信:「俺怎麼都想不明白,不是說和平了嗎?不是往後國共都是一家人了嗎?一家人,怎麼能說是通敵呢?」

    他期待的望著莫青荷:「團長,你有知識,俺聽不懂那些大道理,你跟俺說說,他和俺到底還能不能好了?」

    莫青荷被他問得啞口無言,他想醞釀一個委婉些的說法,但腦子好像鏽住了,發了半天怔,搖了搖頭。

    他以為許韶民要質問自己,然而那外表粗獷內心柔情似水的莊稼漢忽然沒了言語,失魂落魄地蹲下去,兩隻粗糙的大手摩挲著自己毛茸茸的短髮。

    「俺參軍就為了打小日本,跟他們國民黨沒仇啊,要是他能跟俺回家,他愛參加什麼黨就參加什麼黨,俺出去掙錢,俺有力氣,會種地會蓋屋,能幹木工,俺好吃好喝伺候他,什麼活也不讓他干……」

    莫青荷很難過,話涌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沒法跟許韶民轉述沈培楠的話,他怎麼能跟一個質樸的村里漢子解釋清楚,他的老婆是勇於獻身黨國的正規軍人,對他來說,那段萌發於山野的純真愛情早已成為一塊發炎的闌尾,一塊腐爛的疤瘤,毫無美感可言,正急不可待想辦法切除呢?

    時代要變了,大潮流已經臨近,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浩大和直接,勢不可擋,吞沒一切,愛情在它面前如同風浪里的小舟,莫青荷與他並肩坐著,攬過他的肩膀,許韶民這些天的苦悶終於到了臨界點,把剃成楊梅似的腦袋偎在莫青荷胸口,噴出一聲野獸似的嚎哭。

    莫青荷沒有像往常一樣訓斥他,瘦長的手在他的後背起起落落,感到一種同命相連的辛酸。

    岳桐放棄了許韶民,他也放棄了沈培楠,但他的沈哥跟許韶民不一樣,沈哥堅毅而強悍,他被那輛錚亮的黑色轎車載著飛馳而去,全身上下披掛鎧甲,無堅不摧,他不會蹲在院子裡偷偷地哭。

    也許有,也將在遙不可及的大洋彼岸。

    小栓子端著熱好的菜走出來,瞧見外面的兩個人,轉身又回了屋子,把菜盤放在黃泥灶台上熱著,偷偷揀出一塊土豆塞進嘴裡,田鼠似的鼓著腮幫子飛快咀嚼,經過這段時間,他也差不多明白這種古怪的感情是怎麼一回事了。

    白花花的陽光烘得人後背發癢,好像被細韌的麥芒扎著,莫青荷把許韶民送回去,靜靜的坐在門口,感到心力交瘁。

    時間仿佛一下子變得很慢,他一次次看手錶,指針總停在相近的位置。

    「餵。」一個清亮的女聲在院門口響起,「你不去機場嗎?」

    姜安妮走進院門,穿著一身根據地少見的黑白方格長風衣,米色紗巾被風吹得飄飄擺擺,腰身束得很細,嘴唇鮮紅,她把手抄在口袋裡,長長的影子停在莫青荷跟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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