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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莫青荷兩手抱著膝蓋,點了點頭:「你也去睡吧,明天的任務還很重。」
四營長看看他,猶豫道:「那個軍長沒走,在外面站著呢,我進來的時候碰上他,說要您出去說話。」
莫青荷扒著牆上的一條縫往外看,草棚前是一片坡地,往下看去,果然有個黑乎乎的影子在不遠處站著,沒有撐傘,不聲不響的像個鬼影。
莫青荷倚回床上,淡淡道「不要管他。」
四營長覺得氣氛尷尬,朝外面瞥了一眼,兩隻手不知道往哪兒放,擦了擦褲縫,往前走了一步:「外面下雨呢。」
莫青荷沒搭腔,乾脆閉起了眼睛,做出送客的架勢,四營長嘆了口氣往外走,他是個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子,家裡賣大棗,推著車見過城裡的花花世界,自詡很有見識,因此被大伙兒推舉來看望莫團長,然而真到了地方,他突然說不出話了。
他其實挺為難,莊稼漢最笨,在家悶聲幹活,出門悶聲打仗,不帶髒字就覺得說啥都不對勁,來的路上,他醞釀了一大車話,此時卻不知道怎麼開口,站在屋裡憋的臉都紅了,扭捏了半天,昂著頭,開始哇哇背書:「報告團長!」
「毛主席教育我們,革命的目的就是要消滅剝削,消滅階級,創造一個人人平等的新社會,人人有飯吃,有衣穿,毛主席還說,不管過去是幹什麼的,只要接受無產階級思想,加入無產階級的隊伍,就都是我們的同志,要……要……那個詞是什麼來著?」
他突然卡了殼,瞪著牛一樣憨厚的鼓眼睛,半張著嘴,露出一口黃板牙,愣了半天,突然一排腦袋,靈光乍現:「對了,要一視同仁!」
莫青荷睜開眼睛,很詫異的看著他,四營長不理他,翻了個白眼,語氣生硬的繼續背道:「過去我們被資產階級壓迫,現在工人農奴要翻身做主人了,那個沈軍長再跟您過不去,弟兄們饒不了他,管他奶奶的什麼合作!拿槍干他娘的!」
莫青荷原本心情低落,被這一串宣傳口號逗笑了,四營長竹筒倒豆子似的說完這一串,釋然的吐了口氣,問道:「那個沈培楠那麼囂張,以前也是地主吧,我們村的地主老子就霸占了村里最漂亮的姑娘,大家一年到頭打的糧食,全都給他交租子了,幸好共產黨來了,給大家出了一口惡氣!」
莫青荷嗯了一聲,笑道:「就當是吧,那得是很大的地主。」
四營長臉上的黑紅還沒退,聽見這話,攥著拳頭氣得牙痒痒:「我就知道,國民黨欺壓百姓,沒有一個好東西。」
他倆正說話,房門又被推開了,小栓子抱著胳膊,邊噝噝吸涼氣,邊嘟噥著好冷好冷,閃身進來,奇道:「咦,營長也在啊!」
他年紀最小,大家都把他當個孩子,因此格外百無禁忌,一咕嚕爬上床,盤起兩條腿,把手抄在袖子裡,很有興趣的打量莫青荷,一雙眼睛熠熠閃光:「團長,他們都不告訴我,我就直接來問你了。」
他傾著身子往前湊了湊:「你跟那個國民黨到底啥關係?」
莫青荷臉色一黯,還沒答話,四營長就急了,心說好不容易哄團長笑了,這不識相的小兔崽子又來攪合,伸手給了他一腦瓜:「大人的事,你小孩子家家的亂問個屁!什麼啥關係,沒關係!」
小栓子被搶白了一通,覺得很沒趣,沖他嚷嚷道:「你懂個屁!那天晚上上山,我看見他摸團長的臉吶!」
「摸臉怎麼了?」四營長瞪他一眼,「就是摸了雞巴,那也沒關係!」
小栓子驚訝的嘴巴都合不攏了,朝莫青荷轉過臉:「怪不得團長生氣,他什麼時候摸了你的雞巴?俺去找他算帳!俺娘說了,尿尿的地方只能讓婆娘摸,別人都不行!」
四營長尷尬極了,一把把小栓子從床上拖起來,揚起巴掌就要打:「這麼大的人了咋不知道害臊,讓你瞎嚷嚷,讓你瞎嚷嚷!」
說著像老子教訓兒子似的,拽著他就往外拉,小栓子很委屈,被拖到門口還扒著牆不走,不甘心的沖四營長吆喝:「大伙兒都擔心團長,又都不敢來,我看得著急,說你們不去我去,他們又不讓,我不也是好心嘛……哎你個蠢驢,別拍了,我腦袋疼!」
小栓子被四營長像一陣風似的卷了出去,門嘭的一聲關了,倆人一路吵著喊著,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遠,最後徹底聽不見了。
莫青荷在床上又坐了一會兒,扒著窗口往外看,山澗盤桓著濃濃的霧靄,小路漆黑一片,風吹得小了些,雨卻下個不停,樹葉滴滴答答往下淌水,屋前屋後迴響著細小的沙沙聲,斜飛的雨滴織成一張綿密的網,辨不清方位,時間仿佛停住了。
屋外的小土坡上,沈培楠靜靜的站著,既不靠近,也不離開,腰背挺得筆直,站成了一棵松樹。
莫青荷意識到屋裡煤氣燈的光暈會把他的身影暴露無遺,就趕緊縮回被子裡,撈過一大把干稻草把自己藏起來,同志們方才的到訪讓他覺得很暖,想起沈培楠,從心裡又滲出了涼意,一開始他以為是因為下雨,然後才發覺,他是覺得傷心。
莫青荷是個頂少難過的人,就算當年接到絕交的書信,也不過苦笑了一下,親人一個接一個的離開,愛慕的人像扔包袱一樣把他撇的乾乾淨淨,他覺得自己的命實在不大好,然而也僅僅是苦笑。現在他埋身在厚厚的乾草垛里,晦暗的燈光把他擠入無處可逃的方寸之地,他閉著眼睛,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個暴雨天,他在北平城的一座大雜院給阿娘收屍,沈培楠渾身盡濕,擁抱著他說愛他,莫青荷回想著那時他的體溫,心裡難過,就像再次死了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