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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七年了,不僅日軍扛不住,中國也打到千瘡百孔,再沒有家底能拿去拼了。

    戰爭的陰霾再次籠罩了革命根據地的每名戰士,然而剛剛風塵僕僕從前線回來的莫少軒卻沒心思思考這些,對他來說,戰局變化只有苦和更苦的區別,艱苦與否,不是一名軍人該在意的。

    然而令現在的莫團長分心的,還有另外一件事。

    他要結婚了。

    昔日的名伶莫青荷,如今的八路軍六八一團團長莫少軒坐在老鄉借給他的新房裡,穿著一身打滿補丁的灰布軍裝,打量著被裱糊一新的窗戶和漿洗的乾乾淨淨的床單,生出一些漂泊戰場多年的老兵共有的感嘆。趁著四下無人,他喜滋滋地望著門口懸掛的紅布簾,在心裡用一口地道的老北京腔誇讚自己,爺成家了,爺們終於要有媳婦了!

    他已經是一名二十七歲的戰士,原本長得顯小,現在添了年紀和閱歷,正是男子最迷人的時候,在隊伍里是一枝獨秀的清俊。端正的臉孔曬成小麥色,鼻樑挺直,四肢結實,睫毛依舊太過密實,把一雙漆黑的眼睛映襯得十分多情,這讓他有些不忿,拿剪刀剪過幾次,誰知越是剪越是長,他也就放棄了,留著一副好皮相讓弟兄們笑話。

    幸好,憑藉他不要命的衝勁和膽識,沒人能把現在的他和多年前那名滿頭珠翠的名旦掛鉤。

    這是在人前,背著人的時候,想起從小到大的營生被徹底拋下了,自己也有些惋惜,於是每逢遇上極端高興的事,譬如打了一場大勝仗,或者娶媳婦,莫團長還是愛偷偷唱上兩句。

    他瞥了一眼窗外,煞有介事的清了清嗓子,一手輕輕撫著晃晃悠悠的舊木頭桌子,另一手在胸前挽了個蘭花指,輕裊裊地把手往身側一送,碎步走了兩圈,哼出一段《裊晴絲》。

    他邊哼邊在心裡偷樂,唱了幾句又一下子打住了,心說以後這樣可不能讓媳婦看見。

    心裡這麼一想,他趕緊踱到床邊,併攏兩條長腿,規規矩矩的端坐著,但又覺得偏女氣,膝蓋微分開了點,再分開點,人生的前二十年拿腔拿調慣了,一緊張還是露餡,怎麼坐都不自在。

    外面的大喇叭在放一首軍歌,聲音嘹亮,振奮人心,電波不穩,聽起來嗤嗤啦啦的,他推開窗戶探身往外看,只見陽光耀眼,一棵接果子的樹不知招了什麼病蟲害,被蛀得枯黃羸弱,滿是孔洞的葉子被風吹得嘩啦啦直響。

    樹下走來一名穿軍裝的美貌婦人,齊耳短髮,明眸皓齒,身段苗條,細看才發現小腹微微隆起,懷孕三四個月的樣子,臉頰灑落著幾點蝴蝶斑,手裡還牽著個四五歲的男娃娃。那男娃子長得卻不像母親,婦人走路抬頭挺胸,目光倨傲坦蕩,依稀還保留著沈家大小姐的風貌,只是添了些嫁為人婦的嫵媚,而那男孩卻偏秀氣了一點,白白淨淨的小瓜子臉兒,緊緊抓著母親的手,靦腆地藏在後面。

    莫青荷咧開嘴笑了,趕忙出門迎接,婦人牽著的男娃娃看見他,害羞又高興地抿著小嘴,奶聲奶氣的叫了句少軒叔叔,撒開母親的手跑過來,莫青荷一把抱起他,往他的小臉使勁親了兩口,笑道:「阿憶又長高了,還記不記得叔叔?」

    小男孩兩手摟著莫青荷的脖子,一個勁兒盯著他瞧,先是搖頭,又點了點頭。莫青荷笑望著沈飄萍:「大小姐,還是那麼美。」

    說著往她身後看了看:「原哥沒有來?上午還看見他教小虎子使槍。」

    「又被叫去開會了,也不知道哪裡來的那麼多會。」沈飄萍道,說著拍了拍男孩的小屁股,「在家是怎麼教你的?」

    男孩不大好意思,把臉埋在莫青荷的頸窩裡,扭股糖似的亂動,好一會兒才轉過臉,眨巴著一雙清亮亮的黑眼睛,字正腔圓的吐出一串洋文。莫青荷滿臉疑惑的啊了一聲,沈飄萍就樂,摸了摸男孩的腦袋,道:「我教憶兒學法文呢,他說歡迎叔叔回來。」

    莫青荷讚嘆了幾句,然後招待母子二人進屋,拎起桌上的提壺,涮了涮搪瓷缸,倒了大半杯熱水遞給沈飄萍,沈飄萍捧著杯子,把這間打掃的乾乾淨淨的農舍打量了一個遍,待看到裡屋門上掛著的紅布簾,神色就有些複雜了。

    她坐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收斂了笑容,低聲問道:「你真打算結婚?」

    「前線還打著仗,組織能專程為了這事把我找回來,肯定錯不了。」莫青荷輕輕噯了一聲,捏了捏阿憶白生生的小臉,抬頭笑道:「你跟原野孩子都生倆了,眼看著第三個也快落地,怎麼就許你們伉儷情深,不許我解決個人問題啊?」

    他說著,朝門外大聲喊了句警衛員,一名背著槍的小兵立刻衝進來,立定敬了個軍禮,莫青荷吩咐他買些青菜花生做飯招待客人,再買半斤白酒,然後樂呵呵的看了一眼手錶,又瞥了眼窗外,對沈飄萍道:「人家姑娘一會兒就過來了,聽說也是你們譯電處的女同志,姓王,等原哥開完會,你叫上他,咱們一起吃頓飯,順便也幫我參謀參謀。」

    沈飄萍看他一副真誠坦率的樣子,並沒有偽裝的成分,沉默了一會兒,淡淡道:「譯電處是絕密部門,小王人長得漂亮,受過良好的教育,脾氣也和順,配得上你。」

    「我還是希望你再考慮一下……」她欲言又止,從莫青荷身邊喚過阿憶,掏出一塊玻璃紙包著的冰糖,塞進他手裡,說了句自己出去玩。阿憶從小就最喜歡這個說話輕聲細語的叔叔,扯著他的衣角還沒有親熱夠,只好接過糖塊,不情願的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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