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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說完就要放下杯子,沈飄萍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道:「不行,一定要一口氣喝了。」
她笑得大有深意,莫青荷很為難,在一旁收拾鋪蓋的老姆媽回頭一看,笑道:「嘗個味就行,大小姐作弄你呢,這是太太從南邊嫁過來的規矩,家裡有人嫁娶,青年人上門相看,客人受歡迎,就要斟一盞甜茶,客人不受歡迎,就得喝酸的。如今社會文明,這一套早不用了,現在又搬出來。」
莫青荷捧著茶盞,他剛洗了熱水澡,吃飽了飯,又恢復了他的體面和規矩,很友善的笑道:「一杯甜茶,有什麼大不了的。」
說完端起茶杯咕嘟幾大口喝淨了,將杯子豎起來,把杯底沒融化的黏稠糖汁也倒進嘴裡,爽快的把茶杯倒扣在托盤上,感覺從嗓子眼到喉管全被黏住了,他急著找清水漱口,沈飄萍就抿著嘴笑,道:「喝了我們家的茶,就是我們家的人,先前的事,你可不能計較了。」
「等和平了,莫老闆再登台,一定得給我們留好位置的票子。」
莫青荷的臉上掛著笑,卻被她勾動了心事,心說眼下他和沈培楠天各一方,感情又早已決裂,是絕無迴轉的餘地了,但此時大家其樂融融,他不好意思說些掃興的話,沉默了一會兒,轉向沈老太太,攥住了那一雙蒼老的手,低聲道:「我的阿娘去了,今天我叫您一聲,您應我一聲,我們江湖人一諾千金,往後無論我與沈哥結果如何,我心裡把您當娘,是一定的了。」
他深知戰事慘烈,前路險峻,早已不像沈飄萍那般心意單純,就不肯把話說滿。
沈老太太聽出了他話里的潛台詞,手中攥著一條手絹,很憐愛的摸他的腦袋,道:「老三跑的再遠,軍銜升得再高,總有回家的一天,只要老太婆沒死,他還得顧及著我的意思,你放心。」
莫青荷輕輕嘆了口氣,不再說話了。
眾人酒足飯飽,漸漸沉入睡眠,莫青荷躡手躡腳的從地鋪間的縫隙穿過,一直走出伽藍殿,夜晚清涼如水,古剎的籬笆旁,兩支民兵隊伍正在交接,經過幾天訓練,他們已經懂得了規矩和紀律,成為一批合格的戰士了,原野從排頭走到隊尾,一支支檢查槍械,看見莫青荷,踏著碎步朝他跑來,抬手敬了個軍禮。
「形勢基本穩定了,今天一整天,再沒有日軍上山。」冬日寒冷,原野搓了搓手,口中呼出一團團白氣,「接下來怎麼辦?」
莫青荷把兩隻手抄在風衣口袋裡,用鞋尖輕輕踢沙地上的一塊小石頭,蹙著眉頭沉思了片刻,低聲道:「我明天進城,你們在這裡等我的消息,如果三天後我還沒回來,讓百姓下山,找個可靠的茶農帶路,你帶沈家人翻山突圍。」
原野愣了愣:「組織有新指示?」
莫青荷搖了搖頭:「胡漢犧牲前留了一張紙條,方法很冒險,我想試一試。」
原野想繼續追問,看見莫青荷的眼神,明白問也是徒勞,便點點頭:「需要人手麼?」
「不用。」莫青荷道:「這裡的人,除了你,我誰也信不過,但你得留下來照顧他們。」
「把我們來時販茶葉的行頭備好,再準備一把消音手槍,五根金條,以三天為限,如果我還沒回來,無論聽到什麼風聲,上報組織,說我已經犧牲了。」
莫青荷的話讓原野心裡一涼,立刻意識到形勢的危險,但他保持著不動聲色的樣子,神情凝重而冷峻,伸手與莫青荷握了一握,低聲道:「保重,我等你的好消息。」
山林的夜晚格外安靜,莫青荷聽到背後有腳步聲,匆匆忙忙跟原野結束交談,原野帶隊伍走了,莫青荷回頭張望,正看見沈疏竹從大殿的台階走下來。
一向風流倜儻的沈家二少爺神情憔悴,眼眶微微有些發紅,顯然,在今晚的夜宴里,他是唯一一個無法展露一絲笑容的人,莫青荷注意到他身上的杭紡長衫添了土漬,大約是剛從後山茶園祭奠過陸小姐,衣裳的袖管做得很窄,緊緊貼著手臂,露出一截消瘦的手腕,他用一塊白綢手絹掩住嘴巴,輕輕咳嗽兩聲。
沈疏竹此刻的樣子像一位癆症病人,莫青荷從心裡生出了些憐憫,就無心跟他計較白日的衝突,走上前去,摘下禮貌鞠了個躬,道:「外面涼,二爺回去吧。」
沈疏竹蒼白的臉浮現出譏諷的神色:「怎麼,莫老闆現在春風得意,捨得死麼?」
莫青荷一愣,心說剛才與原野的對話不知被他聽去了多少,只得耐著性子站住,恭敬道:「誰都想活,可惜有時候死與不死不是自己能決定的。」
沈疏竹的薄眼皮略微一動,眼鋒像細細的刀,將他從上到下剜了一遍,從鼻子裡冷哼一聲,並沒有說話。莫青荷等了許久,見他沒有別的吩咐,略微點一點頭就要繞過他,沈疏竹卻突然橫跨出一步攔在他身前,朝四周望了望,冷冷道:「十年前我就對三弟說過,共產黨是窮光蛋入的黨,根本成不了事,以如今的世道,你以為五根金條能做什麼?」
他將手絹收回袖子裡,攏著袖管,居高臨下的白了莫青荷一眼,道:「進來跟我拿錢。」
說完轉身就走,莫青荷跟在後面,他看見沈疏竹側臉的線條,沈家人標誌性的鼻樑和眼窩,在心裡嘆道,這一家人,在某些方面還是相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