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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沈太太並沒有糾正莫青荷的錯誤,她深深俯著身子,懷抱接納了他,掌心摸著他的腦袋,低聲重複道:「阿娘知道你心裡念著老三,阿娘也想他,好孩子,孩子受委屈了。」
沈疏竹跪在一旁,終於按捺不住,用膝蓋往前挪了兩步,控訴道:「媽,婉儀屍骨未寒,你怎麼能向著這幾個共匪……」
「孽子!」沈老太太抬起身子,一瞬間恢復了怒意凜然的神色,一手放在莫青荷的後腦勺,另一手緊抓著龍頭拐杖,皺紋縱橫的臉猛然繃緊了,厲聲道:「三十多的男人,一天到晚只會做些酸詩,保護不了老婆家人,過兩天苦日子就想著投敵賣國,沈家家門不幸才出了你這個敗類!」
「從今往後,誰再跟我的小莫兒過不去,休怪老太婆不客氣!」她撐著椅子扶手,顫巍巍的站起來,向四周環視一圈,大聲說道:「大家在一起逃難,就都是一家人,我們帶了好廚子,今晚請大家喝酒,一是謝這幾個孩子的救命之恩,二是慶賀老太婆花甲年紀,再添一個好兒子!」
莫青荷已然呆若木雞,沈老太太嗔怪著瞪了他一眼,示意他起來,然後將拐杖拋給沈疏竹,一手扶著莫青荷,一手挽著沈飄萍,再不理會看熱鬧的眾人,目不斜視的沿著山路往回走,利落的吩咐道:「走,回家。」
第80章
夜幕又一次籠罩了寂靜的山崗,當夜,蓮花峰東麓的山中古剎,迎來了一場奇特的晚宴。
寺廟伙房架起大鍋,添滿木柴的灶堂被耀的通明透亮,在沈家幹了多年的老廚子親自操刀,用好不容易得來的豆腐做一道素鴨子,一面念念叨叨的揮著湯勺,一面四下巡視,指揮廟裡的兩名小沙彌添水加柴,胖胖的身形像個轉軸子,在伙房方寸之地轉來轉去。
應寺僧的要求,除了孩子和懷孕的女人,其餘難民一律吃齋飯,其實也無須強求,逃難期間物資匱乏,幾口袋糧食,再加寺院儲存的豆子和白菜,熬成糊糊塗塗的一大鍋,一人分一大勺,就是難得的美味,至於救濟堂的孩子們,則每人分到了一塊夾著肉罐頭的硬麵包,青菜豆腐煮出的湯水裡額外灑了一把鮮紅的小河蝦。
江南饕客在吃食上一向挑剔,如今一切刪繁就簡,市民們穿著數日未曾濯洗的衣裳,捧著五花八門的食具,吃得有滋有味。
伽藍殿的後堂卻是另一番景象。
經歷了連日的遷徙和驚嚇,大家都急需要一點放鬆,寺院主持不知從哪裡弄來一壇紹興黃酒,又抬來一張木板桌子,墊平了四條腿,大家點著蠟燭圍攏在桌邊,一邊吃飯一邊交談。
沈疏竹一直沒有出現,沈家的大兒子沈立松,整晚都在盤算怎樣在經濟管制時期從銀行取出一筆餘款,也吃得心不在焉。莫青荷被沈老太太問著,講了許多延安的生活,他口中貧苦卻快樂的西北農村讓沈家的小丫頭們連連咋舌,沈飄萍也聽得入了迷,幾乎忘記了先前的齟齬,當聽到在西北,女人可以跟男人一樣穿軍裝上戰場,她喝了一點酒,出神地盯著跳躍的燭火,兩腮微微泛紅,目光濕潤而熱切。
莫青荷第一次發現,在他心中傲慢無禮的沈家人也有可愛的一面,譬如良好的家教,每當他開口,就連老太太在內,每個人都安靜地傾聽,沒有人會突然打斷他的發言,當言及他與沈培楠的過往,小丫頭們豎著耳朵,捂著嘴嗤嗤偷笑。
沈老太太貼身的老傭人為莫青荷盛了一碗湯,抿嘴笑道:「當初三爺留洋回來,說起要參軍,除了老太太,全家沒有一個同意的,都擔心他從小被人伺候慣了,到了軍營里,連被子都不會疊呢。」
莫青荷的眼神被燭火照得格外柔和,起身接過湯碗,笑道:「我們在北平住著,他時常還要嫌我邋遢的。」
「部隊有部隊的規矩,哪能讓他還像以前一樣。」老太太撇撇嘴,鼻樑皺起細紋,輕輕嗯了一聲,「我倒是擔心,他那個火燭郎當的性情,恐怕還沒兩個月,就要因為打了長官被攆回家。」
沈飄萍像想到了十分有趣的事,噗嗤笑了出來,老姆媽應和道:「還沒飄萍小姐那時,一到夏天學堂放假,大汽車把三位少爺接回來,一樣的瘦高個兒,穿著洋學堂的制服,打招呼說洋文,看見的都夸精神,可誰知道咱家裡的雞飛狗跳,數三爺年紀小,數他最能鬧,不是跟大爺養的外國獵犬干架,就是砸了老爺的花房,那麼大的院子都不夠他瘋的,花房的玻璃,現在還有幾塊配不上花色吶。」
大家哄堂大笑,莫青荷端著碗,慢條斯理的吃飯,感覺妥帖愜意。這種大家庭的團圓讓他暫時忘卻了外面的硝煙和戰火,隔著一條狹窄的走廊,大殿也傳來市民們的談笑聲,他忽然生出一種傷感的希望,他想,這些難民的生命既孱弱又頑強,就像春天的草,割去了可以再長,只要一點雨水,就能不畏懼寒冷的生出來,這樣的民族,不會輕易向侵略者妥協的。
晚飯結束,飯桌被撤去了,傭人們攤開鋪蓋卷,沈飄萍去了趟後院,回來時端著一隻托盤,用寺里招待客人的青瓷茶具斟了茶水,沖大家擠了擠眼睛,大大方方的端給莫青荷。
這一杯茶捧上來,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都笑意盈盈的望著他,莫青荷不解其意,接過來啜了一口,感覺一杯茶里起碼放了半杯糖,立刻皺緊眉頭,道:「太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