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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還沒有從這一記猛擊中恢復過來,沈疏竹如一頭猙獰的惡獸,把莫青荷按倒在地,兩手搖撼著他的肩膀,把他的後腦勺往地上的一塊石頭猛磕,一拳接一拳往臉上砸,邊揍邊惡狠狠的咒罵:「我們家的事不用你管,你給我滾!滾!」
人群發出尖叫,莫青荷的朋友迅速衝上前,試圖按住沈疏竹的手腳,沈疏竹盡力掙扎,削薄的嘴唇不住打哆嗦,他雖一向文弱,使出全身力氣也讓人不可小覷,一時竟誰也制不住他,莫青荷受傷頗重,躺在地上,一動不動的睜著眼睛,看見沈疏竹漲成豬肝色的臉,從心底閃過一句話。
什麼狗屁任務,老子不幹了!
那一記老拳的餘威尚在,莫青荷的兩耳嗡嗡作響,沈疏竹的臉在他的視野里成了一團晃動的模糊影子,他為自己感到可憐可笑,他到底欠了這家人什麼,又造了什麼孽,要被他們這樣欺負!
同行的夥伴已經拉住了沈疏竹,莫青荷緩緩坐起來,連喘了幾口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哭也似的望著沈疏竹和身後的幾名沈家傭人,無力的擺了擺手,啞聲道:「我走,我馬上就走。」
「我敬你家出過沈哥和老太太那樣的人物,才特意趕來杭州,要不然我早就去前線了,何必跟你們糾纏!」
他想把話說得硬氣些,然而喉嚨像風箱漏氣似的發不出聲音,大量口水湧進口腔,一顆後槽牙隱隱作痛,他吐出一口含糊的血,沈疏竹見他仍有力氣說話,帶著小廝又要往前沖,莫青荷被朋友擋在身後,正當兩撥人難解難分,只聽遠處傳來一聲怒氣沖沖的呼喊:「鬧什麼,當老太婆死了麼!」
這一句斥罵響如銅鐘,如千里傳音一般讓水潭邊聚集的人都震了一震,人群鴉雀無聲,自動讓出一條道,沈老太太被沈飄萍攙扶著,拄著一根龍頭拐杖快步走來,看見仍在手舞足蹈發瘋的沈疏竹,二話不說,揚起手杖往他側腰抽了一記,沈疏竹仍要辯解,又挨了一拐棍。
沈太太怒意凜然,因為來的匆忙,沒有敷粉,面發紅光,烏黑油亮的頭髮在腦後挽成一個圓髻,格外嚴厲駭人,她不顧傭人的勸解,厲聲道:「要不是四丫頭跑來報信,我還不知道家門要出漢奸!」
她對沈疏竹喝道:「跪下!」
沈家家教甚嚴,沈疏竹猶豫著向左右看了看,不敢提出異議,兩膝一軟,在泥地里跪了下來。
老太太點點頭,立刻有傭人擺好一把椅子,攙扶老人落座,莫青荷腰膝酸軟,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垂著肩膀盤腿坐著,弓起後背,兩手握著自己的腳踝。他想好了對策,無論被拷問什麼,一概應承下來,立刻收拾東西走人,哪怕辜負老謝的信任,這一家人是不能撼動的,他也不能再忍受了!
老太太四下一望,銳利的目光略過陸婉儀的屍身,低聲念了句佛號,立刻有傭人上前用白布蓋住陸婉儀的面部,老太太又轉向莫青荷,沉聲道:「聽老四說了,昨晚是你不肯救陸家姑娘?」
莫青荷嘴裡含著血和沙子,不敢往外吐,一口咽了下去,點頭道:「是。」
老人略一沉吟:「你知道這丫頭是誰?」
「見過一面,去年秋天跟沈哥一起……」他知道犯了沈太太的忌諱,聲音低了下去,「並不是不想救她,實在沒有辦法,我們跟日本人數量懸殊,一旦交火,沒有一分勝算……」
他的話還沒說完,沈太太朝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上前。
莫青荷不解其意,往前挪了兩步,沈太太並不滿意,一直招手讓他坐到自己腿邊,才點頭應允,她審視著莫青荷浮腫的臉,掏出一塊清潔的白綾手絹,細細擦拭他嘴角的血絲和臉上的塵土,手法輕而細緻,像一位慈祥的母親,她的眼神也格外柔和,用手抬著莫青荷的下巴,打量他的樣貌,半晌柔聲道:「長得精神,戲唱得也好,有膽識有決斷,配的上我家老三。」
莫青荷一下子仰起臉,怔怔地望著老太太,他以為自己聽錯了話,只見沈老太太並無一分說反話的意思,很疼惜的撫摸他的鬢角,老人涼而鬆弛的手划過他火辣辣的面孔,他聽見沈老太太用哄嬰孩的語氣對他說話:「老三不在,沒人護著你,好孩子,在我們家受委屈了。」
那一方白綾帕子透出淡淡的中藥氣息,從鼻尖吸入肺腑,莫青荷偎在沈太太身邊,只覺得周遭全是讓人安心的藥氣和棉布香,他聽到一句委屈,胸中一陣洶湧的酸苦,像被灌滿了咸澀的海水,他是受了委屈,這委屈沒處說,也不能說,只能不聲不響的一個人扛著,快要壓斷了脊樑。
老人的手放在他的後腦勺,輕輕揉著磕破了的地方,時不時低頭吹一口氣,莫青荷腦子裡的弦一下子斷了,他把臉埋進老人膝頭,恨不得嚎啕大哭一場,但他只是緊緊抓著沈太太毛呢外罩的下擺,像獲得了終身的倚靠,胡亂向他幻想中的親人訴求:「阿娘,阿娘,我想他,我真的想他。」
綴在胸口的戒指硌得他骨頭疼,他知道,眼前的老人和他真正的娘並不是同一個,他的娘早成了一撮細細的灰,在一個暴雨傾盆的天氣,被潦草地埋在北平西郊的墳地里,眼前的人跟他並無瓜葛,但他就是控制不住,他太需要一點感情的支援。
沈飄萍在沈太太身後站著,看見莫青荷的狼狽,偏過頭,用小指指腹輕輕揩去眼角的一點水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