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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沈疏竹被堵得啞口無言,白皙的面龐暴起青筋,猛然鬆開手,語含悲憤的向身後的沈立松控訴:「你聽到了麼?他是故意的,這是記仇呢,他在為去年的事在報復我們!」

    莫青荷無意再聽他胡攪蠻纏,剛打算關門送客,卻見沈飄萍面色煞白,從沈家二位少爺身後繞出來,急道:「現在怪罪他有什麼用!」

    她一把推開還要發瘋的沈疏竹,焦急的對莫青荷道:「陸小姐不見了。」

    莫青荷看看沈疏竹,又看看沈飄萍,終於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從草堆里摸出步槍和子彈袋,拍了拍身上的草,爬起來就往外走。沈疏竹猶在愣神,莫青荷跨出門檻,回頭道:「走啊,先去把人找回來。」

    尋找陸婉儀並沒有花太久時間,當山間的茶農按照莫青荷一行人的描述,把他們帶到陸小姐面前時,太陽還沒有完全落山。

    那是一個晴朗的黃昏,前些日子的積雪早已融化殆盡,空氣冷清清的,掉光葉子的枝杈攔在半空,掛住了一輪鮮紅的太陽,天空是灰透透的紫,一大群烏鴉呼啦啦飛過去了,遮天蔽日的吵著叫著,又朝遠處飛走。

    冬日的山溪蜿蜒而下,在兩座山丘的交匯處形成一片清澈的水潭,那水寒冷刺骨,捧在手裡,如同一匹透明而光滑的絲絹,莫青荷帶著眾人踏著山石,分開遮擋視線的蒿草,終於看見被五六名茶農圍在中間的陸婉儀。

    她躺在水邊,身體沒有在水中浸泡太久,面孔呈現出溺水者的青白,依稀保持著生前的清秀,黑髮和衣裙都濕透了,水淋淋的攤在潭邊的青石頭上,儘管她的身體那樣薄,那樣瘦,冬日稀薄的陽光依舊無法再溫暖她。她沒有穿鞋,據沈飄萍說,陸婉儀的出走是有預謀的,她用各種理由支開傭人,將一隻刻著蘭草的銀鐲子放在枕邊,光著腳走了出去,興許是怕高跟鞋的聲音引起看護修女的警覺。

    沿著山溪走到這裡,一行人都累的氣喘吁吁,大家都很詫異,陸婉儀是怎樣頂著寒冷的山風,光腳走了這麼遠的路。

    又有一些採茶女尋著聲音趕了過來,遠遠看見水邊的屍體,嚇得尖聲大叫,莫青荷站在一旁,又一次感到置身夢境的迷茫,按照他往常的性情,一定會感到惋惜,但他此刻心如止水,想了很久,他才發現,他習慣了離別和死亡,戰爭讓人對死亡麻木。

    他往後退了兩步,心裡盤算著,少了一個人,剩下的人安全轉移的希望就大一些。

    然而形勢沒有讓他置身事外太久,莫青荷的思緒被水潭邊爆發的爭吵拉回了現實,幾名農人上前為陸小姐收屍,全都被沈疏竹罵走了,他獨自跪坐在陸婉儀的身邊,兩手捧著她冰冷的臉,像害怕驚擾她的安眠,輕柔的將被水浸透的散亂黑髮撥至耳後,過了許久,從袖中掏出一方手帕,一層層打開,裡面包著陸婉儀留在枕邊的銀手鐲,他呆呆的看,兩肩劇烈聳動,半晌抬起頭,充滿敵意的目光在莫青荷和幾名同志之間來回掃視。

    第79章 阿娘,我想他,我真的想他。

    莫青荷感到了氣氛的凝重,上前鞠了一躬,低聲道:「沈先生,節哀。」

    「閉嘴!」沈疏竹突然抬起頭,冷冰冰的看著莫青荷,「把你的衣服脫下來,看不見她冷得發抖嗎?」

    莫青荷一愣,他想沈疏竹大概是太過悲痛而失了神智,沒有多言,三下兩下解開風衣的鈕扣,上前將外套遞了過去,他在風衣下面只穿著一套單薄的西裝,來得倉促也沒有系圍巾,被冷風一吹,身上一輕,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沈疏竹不等他靠近,探身一把撈過莫青荷的衣裳,批在陸婉儀身上,將她嚴嚴實實的包裹起來,守在一旁誰也不讓靠近,這下子連隨從也看不過眼,相互使了個眼色,莫青荷凍得直吸涼氣,努力控制著語氣,小心翼翼的說道:「二少爺,我們會妥善處理陸小姐的屍體,請您回去吧,外面不安全……」

    「我們不回去了。」沈疏竹握著陸婉儀的兩隻手,低頭望著她的臉,露出如夢初醒的神色, 「跟著你們這幾個赤匪東躲西藏,住在這種缺吃少穿的地方,我已經受夠了。」

    除了高挑,沈疏竹的身板和沈家另外兩名少爺的魁梧全不相同,他的長相偏於俊秀,面孔白皙,眼皮薄薄的,肩膀也薄薄的,狹長的眼睛一眯,目光格外陰冷。他在莫青荷身上打量了一個來回,語含諷刺:「我早打聽過了,如今杭州城全城戒嚴,沒有任何一條路能出去,跟著你們,要麼死在日本人手裡,要麼被共黨抓去做人質,到時候連三弟也沒有好果子吃,還不如……不如……」

    沈疏竹還沒說話,一名同伴氣不過,莽撞的往前邁了一步,斥責道:「他想當漢奸!」

    這個字眼太過刺耳,跟來的群眾發出一陣嗡嗡議論,沈疏竹目光如炬,臉皮漲成紫紅色,壓抑的悲傷和憤怒一下子爆發了。

    「滾回去,滾回你們的西北山溝!」沈疏竹的眼眶布滿血絲,聲音低而嘶啞,「你這種人,連給沈家傭人提鞋都不配!」他說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撲過來,沖莫青荷的右臉揮出飽含憤怒的一記老拳,莫青荷躲也不躲,只覺得顱腔嘭的一聲響,對方硬而消瘦的手骨撞上自己的下頜骨,整個牙床一陣劇痛,鼻子火辣辣,湧出溫熱的液體,頭暈目眩,口腔腥甜,他咬破了一塊牙肉,往地上呸地吐出一口混著血的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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