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頁
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這是他下定決心來到杭州以後,第一次對未來感到無助和疲倦,他甚至開始懷疑,當初答應老謝是一個錯誤,沈家的每一個人都有著強大而固執的是非觀,根本無法憑藉一兩天的接觸,就能心甘情願的配合工作。
鬼使神差的,他從胸口拽出那枚鑽石戒指,輕輕的把它在手心裡攥了一會兒,又嘆了口氣,他忽然想起從前,還是一名被養在家裡的名伶時,每當他露出這副心事重重的表情,總會引起沈培楠的嘲笑,如今他多希望有人站在面前,大聲嘲笑他此刻的迷茫和憂慮,告訴他沒有什麼可擔心的,然而古剎的數百口難民全都指望著他。
他把戒指放回衣服里,看了一眼原野,原野沒心思理會他,他正出神地盯著自己的手背,幾道指甲劃出的血痕結了痂,是在他們遭遇日軍時被沈飄萍抓出來的,有深有淺,有些駭人。
「餵。」莫青荷撿起手邊的一塊石頭,隨手拋向原野。
原野把手收回來,欲蓋彌彰的低頭擦槍。
莫青荷注意到他表情的不自然,心裡動了一動,折了一根枯草叼在嘴裡,隨口道:「讓我猜一猜,你在想一位小姐。」
他一挑眉毛:「是一位大資本家的千金小姐。」
原野沉默著,用力攥著抹布,執意要把那槍身上的黑漆都擦掉似的,半晌抬了抬頭,瓮聲瓮氣的回答:「她和別人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
莫青荷饒有興趣的盯著原野,那是個典型的西北男人,身材高大,不修邊幅,因為太過沉默而顯得古板陰沉,實際卻是個耿直忠心的好小伙子,他曾經在國民黨特務的圍追堵截之下將一位密碼專家從蘇聯護送回延安,在根據地引為傳奇,然而當被問起個人問題,這位身經百戰的小伙子像所有二十多歲、尚未成家的農村青年一樣,突然紅了臉,變得靦腆而木訥。
「心好,潑辣,膽子大。」原野悶聲答道,「沒有那些臭毛病,長得也不錯。」
莫青荷苦笑著湊到原野身邊,像對待落難兄弟,拍拍他的肩膀,原野的心事被看穿,不自在的往一邊挪了挪,低聲道:「我知道,人家看不上咱。」
他倆說著話,寺院的後門被兩名小沙彌推開了,和尚們做完早課,魚貫進到後院劈柴擔水,掃除落在青石磚地面的枯草,莫青荷與原野坐在門檻旁邊,分別往後一退,柴門又一次被推開,踏出一隻鑲著碎鑽的紫絨高跟鞋。
沈飄萍已經洗漱完畢,換了一條繡白茉莉花的天青色旗袍,親自端著一隻木盆,將盆里的水往院子裡嘩啦一傾,低頭看見在門邊坐著的兩名灰頭土臉的青年人,面容像蒙了寒霜,將木盆放在地上,一手扳著一扇門,咣當一聲關上了。
莫青荷與原野面面相覷,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
接下來的一整天,為了避免跟沈家的幾位公子小姐發生衝突,莫青荷一直都沒再進大殿,他讓和尚在柴房準備了簡陋的鋪蓋,乾脆睡進了柴火堆,還不到半天就被跳蚤咬了滿身紅包。原野帶人四處巡視,每隔一兩個鐘頭,就派人回來報一趟平安。
杭州城的炮火已經平息,城防隊放棄了最後的抵抗,市政府掛起了日本膏藥旗,漢奸組建了新的臨時政府,地痞流氓忽然雞犬升天,一個個換上西裝,頭髮抿得鋥亮,拎著油漆桶往被炮彈轟塌的斷牆粉刷標語,出入杭州城的路都由偽軍戒嚴,就連擺攤賣菜的百姓,進城出城都要受到嚴格的審查。
日軍主力跟隨國軍撤退的腳步,沿長江西進,繼續侵吞華夏腹地。
與此同時,古剎瀰漫著另一種平靜,瀰漫數日的恐慌情緒隨著槍炮聲的靜默而逐漸緩解,避難的百姓結成了同伴,裹在被子裡吃飯談天,一位農人感激沈家的救助,把一簍肥嫩的螃蟹送給了沈老太太,傭人在伙房燒水煮蟹,小娃兒們被香味吸引,一個個探頭探腦的直流口水,莫青荷餓得肚子咕咕叫,從草窩中爬起來,先捏死兩隻亂竄的跳蚤,睡眼惺忪的啃一隻冰冷堅硬的玉米餅。
他以為情況再糟也不過如此,然而從下午開始,陸家小姐在茶園的遭遇不脛而走,至於消息的源頭,也許是善於嚼舌根的傭人,也許是昨夜目睹了這一起事件的市民,總之,一個下午的時間裡,連寺僧都開始暗自譴責日本人的暴行,家中有女孩的市民更是人人自危。
柴房的清淨在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被打破了,木門被從外面大力推開,一條長長的黑影投射在地上。沈疏竹穿著一身飄擺的杭紡暗花長衫,如同殺紅眼的獅子,踉蹌著衝進柴房,把正在酣睡的莫青荷從草堆里刨出來,兩手揪住他的前襟,啞著嗓子逼問:「為什麼不救她?你明知道婉儀是我什麼人……你能眼睜睜的看著,眼睜睜的看著別人糟蹋她,你為什麼不管!」
莫青荷兩天兩夜沒合眼,正睡得天昏地暗,冷不丁被拎小雞似的拎出來,聳拉著肩膀使勁眨眼睛,完全沒弄懂發生了什麼事。
「婉儀是無辜的,得罪你的人是我們,跟她沒有關係!」沈疏竹跳著腳轉了兩個圈子,又衝到莫青荷跟前,臉貼臉沖他嘶吼,「你們這些認錢不認人的兔兒爺,良心都餵狗了!」
莫青荷滿頭滿身的稻草,盤腿坐在柴草堆里,終於被沈疏竹一連串炸雷似的咆哮弄清醒了,用手心揉了揉臉,回應道:「我沒有別的辦法,沈先生,你要是真擔心她,為什麼把她一個人扔在茶園?發生這種事,你就沒有責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