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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我們不能暴露……」
他的指甲掐進一截枯樹枝,被粗糙的樹皮磨出鮮血,大腦燒至空白,眼中的屈辱超出人所能接受的容限,他伸出的手混著血和泥,攥住沈飄萍的手臂,「你出去不但救不了她,她,我們,你的家人,包括寺里的市民,都會死!」
他掩飾不住話語裡的哭腔,沈飄萍看看他,又轉頭看看原野,失望道:「你們怎麼能見死不救!你們是軍人!她只是一名手無寸鐵的女人,她與戰爭毫無關聯!她不該被這樣對待,我去跟他們談判!」
憤怒讓她失去思考的能力,說完就要起身,眾人藏身的草垛發出嘩啦啦一陣響動,莫青荷和原野兩人臉都嚇白了,幾乎同時動作,一人拽住她的一條手臂,沈飄萍奮力掙扎,一顆顆眼淚滾落下來,無助的嗚咽:「你們不懂,一名女性受到這樣的侮辱,比殺了她還要痛苦……你們不明白……」
她漆著鮮紅蔻丹的指甲深深划過原野的手背:「她是我的朋友,我必須救她!」
雖然是一名小姐,她一向身體健康,盡全力掙扎時連兩名男子也按不住,莫青荷的視線在剎那間露出凶光,他對原野使了個眼色,原野會意,猛然起身,一手勒住沈飄萍脖子,另一手死死捂住她的嘴巴!
原野的手粗糙而寬大,沈飄萍驚悸地瞪大眼睛,嗚嗚的搖頭哀叫。
「我明白,我都明白,但是沈小姐,這是戰爭,請你理智一些。」
「如果你執意威脅所有人的安全,我會擰斷你的喉嚨。」莫青荷聽見自己這樣勸阻她,他不知道此刻自己的表情和那群喪盡人倫的日本兵相比誰更瘋狂,他想,如果他野獸,就可以隨心所欲的撲上前,咬斷他們的喉嚨,啃噬他們的頭骨和腦漿。他也不知道這股狠而隱忍的勁頭由何處而來,他的眼角燒得通紅,鼻孔張開,呼呼喘著粗氣,然而他竟然做到紋絲不動,忍耐著被怒火焚身的痛苦,聽著茶蓬深處傳來的色情的撞擊聲,女人的嚎哭,畜生的笑……
那一刻,他如此強烈的感受到了仇恨,如錢塘江的大潮席捲一切,他在痛苦之外突然發覺,人的本性即嗜殺,為了宣洩仇恨,不惜一次次發動戰爭,在憎恨的驅使下,人可以像畜生,像野獸,像兇器,就是不像人。然而他又感到悲哀,為他的同胞所悲哀,喊了數年的口號,抗爭了無數年,他們還是軟弱不堪,受人欺辱。
月光皎潔如銀,籠罩著這片自古便以多情和平和著稱的土地,被殘雪覆蓋的龍井茶園散發著清苦的香氣,茶性清潔而忍讓,至苦而回甘,能消毒止痛,提神醒腦……
精神的高度集中讓他恍若置身於一場醒不了的噩夢,莫青荷的眼眶隱隱作痛,他在半夢半醒的混沌間想起了去年初秋的往事,他和沈家的兩位少爺一起穿過茶園,陸婉儀坐在擺滿線裝書的書桌前,聽著窗外的風聲和竹聲,朝他轉過臉,哀傷的說:「你的眼睛,讓人充滿希望。」
莫青荷感到嘴角發癢,伸舌輕輕一舔,這才發現是流出了眼淚,他品嘗著那一絲淚水的味道,惡狠狠的咬著牙,對自己說,從今往後,他再不會哭了。
很多年之後,當莫少軒再度回憶在茶園目睹的罪惡,他才意識到,他是從那時開始流盡眼淚,與霞光粉艷的戲曲和一台台恩義與情愛徹底告別,從今往後,他的手中沒有團扇,只有一桿寒冷的槍,人生的戲也再沒了規矩,砸爛了鑼鼓與胡琴,抹乾了臉上的油彩,跳出了大戲台,如同岩縫裡生出的草,有血有肉的活下去。
他知道,在那飽嘗屈辱和心酸的一年裡,這樣想的,不止他一個。
冬天的夜晚過於漫長,一行人在草叢中蟄伏著,一直到周圍回歸寂靜,最後一名日本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後山,莫青荷的四肢被凍得僵硬,努力踢蹬著兩條腿活動身體,側身一看,原野還保持著剛才的姿勢緊緊鎖住沈飄萍的脖頸,手背被指甲抓出一道道紅痕,沈飄萍則扶著原野的胳膊,滿臉汗漬,兩人的表情都難看極了。
莫青荷翻身坐起來,拍淨身上的稻草,脫下外套抱在懷裡,起身就要走,沈飄萍從背後鼓著眼睛瞪他,只覺得眼前的小戲子仿佛變了一個人,那冷漠的目光和利落的舉止,讓她在疑惑之外憑空生出幾分懼意。
她用力推開原野的手臂,三兩步追上莫青荷:「我們安全了,你滿意了?」
「你跟他們一樣,都是瘋子!我們本來能阻止……哪怕跟他們同歸於盡!」她頓了頓,將被汗濡濕的頭髮撥至耳後,凜然逼視著他,聲音陡然升高,「你根本沒有良知!」
莫青荷被糾纏的無法,略微停了停,斜睨了她一眼:「瘋子?」
「你知道什麼才是瘋子?」他撥開茶蓬,徑直朝茶園深處走去,冷冷道:「為了達到目的,不惜讓自己被全國人謾罵,取悅日本人,連枕邊人都可以捨棄,這才是瘋子。我今天所做的,都是你哥哥親自教的。」
借著雪亮的月光,他已經能看見茶蓬下那具半裸女體的輪廓,沒有一絲猶豫,他衝上前,轉臉閉緊眼睛,用力抖開手中寬大的棉袍,像包裹嬰兒般將躺在地上的女人包了個嚴實。陸婉儀受了嚴重的驚嚇,見一撥人剛剛離開,突然又衝出一撥,既不哭也不鬧,只是如驚弓之鳥一般瑟瑟發抖,雙手捂住耳朵,口中發出含混不清的輕微嗚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