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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而他們信仰了千年的神佛,正披著金身,坐在繚繞的煙霧裡,眼含慈悲的俯視著腳下的芸芸眾生。
這樣的悲痛情緒像瘟疫一樣蔓延,莫青荷望著一雙雙溫馴而愁苦的眼睛,突然靈機一動,搬了一張凳子放在香案前,溫聲道:「我給大家唱曲兒吧,莫青荷的段子,要是換了北平城,沒點兒身家背景的,輕易還真聽不著。」
人們擠在破被子裡,聽見這句話,眼神一下子亮了。
莫青荷在心裡再嘆了一聲,心說在北平城時拼身價講排場,進出戲園子前呼後擁,赴一場宴席得千呼萬喚,就連沈大師長,想單獨見自己一面都得帶重禮等上三天,哪想到有一天這戲會用在這裡,要是祖師爺聽見,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了。
莫青荷坐在供桌前,一板一眼的唱一曲遊園驚夢,忽然覺得沈培楠簡直是他戲路上的一顆災星,自從認識他,自己就沒能好好的唱過一次,如今戰時更是條件艱苦,好容易從難民中找到一位笛師和一名會彈琵琶的姑娘,崑腔的調子便悠悠的響起來了。
寺中難民的注意力被曲聲吸引,暫時忘記了窗外的槍炮聲和杭州城遭遇的戰火硝煙,孩子們停止哭泣,老人和婦孺暫時放下對家人的擔憂,一個個坐直身子,沉浸在空寂綿長的曲調里。
零零星星的槍聲和寺僧的法器聲成了背景音,一線笛音越吹越高,如同嗚咽一般,莫青荷俯視滿屋百姓,忽然產生了一種奇異的悲憫情懷,從小到大受過的苦都再不值一提,他也不再去想那些書本里的大道理,此刻,國家這個字眼顯得那么小,那麼具體,國家就是這半山茶園,溪流和街市,朋友與家人,就是這間小廟,在炮火和殺戮中飄搖動盪。
他想,如果雲央的魂靈尚未走遠,大約能在這場特殊的堂會裡獲得安寧,不由唱腔一轉,一段本應纏綿溫柔的曲子忽然變得肅穆,難民們被勾起了滿腹心事,一對母女依偎在一起,女孩兒已經睡了,母親用手絹擦拭她布滿塵土的小臉,自己的眼角卻止不住溢出淚水,莫青荷不想阻止眾人宣洩悲傷,他們都是無家可歸的人了,沒有人還記得杜麗娘,每個人都在哭自己。
後堂的帘子動了一動,沈家傭人搬出一張椅子,沈老太太拄著烏木拐杖,被三四名傭人簇擁著落座。她換了樸素的黑布衣裳,首飾已經盡數取下,腰板挺得筆直,聚精會神的聽戲,聽到動情處,微微閉著眼睛,嶙峋的手在膝頭交疊,一手的手指在另一隻手的手背上輕輕敲著節拍。
莫青荷有些緊張,眼神不住溜著沈老太太,老婦人卻沒有平時懾人的氣勢,每道皺紋都在曲聲里放鬆了,面容慈善而溫柔,時不時合著曲調點一點頭。
曲聲愈發悲涼,老人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目光晶瑩,一汪渾濁的老淚沿著眼角的皺紋淌出來,莫青荷吃了一驚,曲調就亂了,沈太太臉色一沉,苛責的望著他,眼神卻是和善的,像訓誡一名犯了錯的頑劣小輩。
莫青荷沖她笑了笑,老太太從鼻子裡輕哼一聲,故作姿態的轉過頭去。
然而,就在目光交錯的剎那,這一對仇家似的一老一少,忽然達成了心靈上的某種默契,眼裡的敵視不知不覺就消融了。
戲一折接一折的唱下去,越來越和緩,眾人焦慮的情緒被安撫,遷徙和顛沛的疲倦就涌了上來,大人哄睡孩子,也跟著沉入睡眠。樂聲漸漸停了,大殿響起均勻的鼾聲,偶爾有人說一兩句夢話,引來一片翻身和輕柔的哼聲。
遠處的隆隆炮聲還未停歇,卻也失了先前的氣勢,大約還有零星小隊在負隅頑抗,沈飄萍在大殿後堂為沈老太太尋覓了一處清淨的休憩地點,自己卻怎麼都睡不著,她坐在厚實的被褥里,抱著膝蓋聽了一會槍聲,起身往後院走去。
天光已經大亮,空氣乾冷,後院堆著小山似的木柴,伙房的大門敞開,呼呼往外冒白氣,黃泥壘成的灶台架著兩口大鐵鍋,一口燒熱水,一口煮著救濟難民的熱粥,再過一個鐘頭就該提供早飯了。
耶穌救濟堂的洋尼姑正比比劃劃的跟寺僧發生爭執,修女的中文不像樣,一急就更說不出,指著煮粥的大鍋,用英文沖兩名穿灰袍的和尚嚷嚷,和尚聽不懂,又繞不開她,嘰嘰哇哇的用杭州方言回應,兩撥人大眼瞪小眼,急的腦門冒汗。
沈飄萍裹著羊絨披風,站在門口聽了一會兒,噗嗤一聲笑了,原來修女負責照顧孤兒院的孩子,寺里只有齋飯,修女認為營養不夠,要求在伙食中添加牛肉罐頭和香腸,又要求給難民分一點酒暖身子,和尚卻說什麼也不肯破了佛家的清規戒律,這才吵了起來。
她走上前,一會兒說流暢的英文,一會兒換成吳儂軟語,把兩撥人的火都勸下去,終於讓這些中外僧侶達成了一致意見,那修女平息了憤怒,狐疑地打量沈飄萍,忽然認出了她,在胸前畫了個十字:「您不是常替孩子們募捐那位沈小姐?您怎麼能來廚房這種地方?」
沈飄萍是一名基督徒,跟著回了個禮,掀開鍋蓋攪動鐵鍋里的熱粥,笑道:「我的家人在為難民做事,我也該幫一些忙。」
她穿一條暗紫色絲緞旗袍,身段姣好,一低頭,一枚細小的雞心項鍊就輕輕磕著她的胸脯,她把一側的頭髮撥至耳後,抱起一小捆木柴扔進火塘,拿起火鉗一陣亂捅,一時火星亂迸,一大股黑煙燻得她眼淚直流,捂著嘴巴猛烈咳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