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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他的死是為了你們,為了這裡的每一個人。」莫青荷露出諷刺的神色,「就算我曾經騙過那姓沈的,現在我們兩不相欠。你們能睡就睡,睡不了,就都跟我出來吹風。」

    沈飄萍氣急,一句話衝到嘴邊,想到目前落在這幾名共黨分子手裡,安危全無保證,就把話又咽了回去,冷哼一聲轉身要走。眼角的餘光正瞥見莫青荷的臉,他的眼睛裡浮蕩著一層水殼,一時厚一時薄,微微的打著轉兒,始終沒有湧出眼眶的堤壩。悲傷讓他的舉手投足都懷著肅穆的情緒,並沒有半分針對自己的意思,沈飄萍猶豫片刻,俯身揀出一炷香,點燃插進香爐里。

    她用一隻手抓住另一手的臂彎,有些難堪的站起來,往後退了兩步,輕聲道:「我很抱歉。」

    「我認識很多像你一樣,從延安來的朋友。」沈飄萍的目光露出一絲疑惑,「我敬佩你們的勇氣,但是放在幾年之前,這種行為應該受到司法制裁。」

    莫青荷把頭埋進臂彎,兩肩像枯樹葉似的簌簌發抖,月光把他的薄身影照透了,影子投進搖曳的蒿草叢中,似乎一陣風就能把他捲起,沈飄萍的話幾乎讓他發笑,但他只是滿心蒼涼,仰臉凝視著夜空中一盞小燈似的寒星。

    一年多以前,他置身於不可一世的沈氏家族中,跟沈培楠在初秋的山林里談笑風生,他也曾經質疑過自己的信仰,現在看來,那時的猶豫多麼不堪一擊。就像面前的長夜,大部分的人跟他一樣,不知光明為何物,但他們切實感到寒冷就在他們身上,天邊有一顆星,除此之外皆是漫無邊際的永夜,誰還會去管那顆星叫什麼?只要朝著它走,就是熱,就是暖,其餘的,有什麼關係!有什麼關係?

    對於他自己,主義這個詞早已與兄弟和戰友緊緊相連,雲央死了,帶領同志們衝破封鎖的任務都壓在他一個人肩上,他沒有退路了!

    「你們總盯著南京的總統府,認為反抗南京就是反抗國家。現在總統府被日軍占了,你以為國就沒了嗎?」莫青荷低低的笑了一聲,「沈小姐,國家不在總統府里,更不在南京,它是你身邊的樹和草,它就在那間破廟裡。」

    「說這些根本沒用,我們缺武器,缺人手和糧食,廟裡預備的炭火也支撐不了太久,我和上線失去了聯繫,一切都得另想辦法。」莫青荷嘆了口氣,「能不能睡覺的問題,你自己解決吧。」

    落雪打濕了他的衣角,莫青荷把香灰往地上一磕,拍了拍衣裳站起來,沈飄萍哎的叫了一聲拉住他,兩人正打眉眼官司,突然,一聲沉悶的炮響從遠處響起,接著是一連串轟隆隆的爆炸聲。

    起初莫青荷以為是冬天打了雷,等反應過來,臉色就白了,沈飄萍也猛然瞪圓眼睛,一把掐住莫青荷的手腕,因為驚恐,指甲深深嵌進肉里,兩人都忘記了剛才的齟齬,一同跳起來,驚慌的朝山下眺望:「他們開始攻城了!」

    炮火聲接連不斷,一聲聲槍響像平地下起了急雨,越來越密集,急促,幾架銀色飛機划過夜空,在身後拖出搖搖晃晃的白色煙霧,吱悠悠一聲尖銳的哨響,嘭的一聲,炸彈不知在哪兒爆炸了,他們大步朝寺廟跑去,兩扇破木門被嘭的一聲推開,殿內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叫聲。

    殿內亂成一團,市民們被猛然發起的炮火聲所驚擾,大人捂著耳朵瑟瑟發抖,小孩子大聲哭喊,原野在滿地鋪蓋卷之間轉圈子,焦頭爛額的安撫眾人:「大家不要慌,炮彈離我們還很遠,大家不要慌!」他抬頭看見莫青荷和跟在後面的沈飄萍,急忙迎上來,大叫道:「你跑哪兒去了?!」

    莫青荷邊走邊急匆匆的應道:「城東開戰了,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小股日軍進城,我們需要人手,聽寺僧說柴房藏著一些步槍,都是原先鬧革命時留下的,去看看還能不能用。」他說著往原野手裡塞了件沉甸甸的東西,原野低頭一看,竟是一隻香爐,忍不住低聲罵了一句媽的,莫青荷狠狠瞪了他一眼:「去啊!」

    「已經找出來了。」原野伸手一指牆邊幾隻被覆蓋著稻草的破木箱子,面露難色,「可是……除了咱們幾個,誰會用?」

    莫青荷一時語塞,在香案前停住腳步,與原野相互對視,都不說話了。

    百十名市民擠滿了佛殿,見他倆低聲爭論,也都暫時平靜下來,莫青荷打開裝槍的箱子,將十多支步槍檢視一遍,然後招呼幾名同志,一起把箱子搬到香案上,稻草杆被掀起來,飛起的灰塵嗆得人直咳嗽,他望著滿屋老弱婦孺,硬著頭皮道:「大家聽我說。」

    「我們要組織一支自衛隊伍,在後援隊伍到來前跟我們一起負責大家的安保工作,在座的各位,有會用槍的請站出來,不會的也行,我們可以教。」

    原野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角,低聲道:「有援軍?」

    莫青荷用只能讓他一人聽見的聲音,從牙縫裡擠話:「沒有,胡漢犧牲了。」

    他的睫毛被雪水打濕,目光潮濕而柔和:「在座的男爺們,凡是年齡合適,身體沒毛病的,勞駕主動報個名。」

    沒有人應答,市民們一個個垂著眼睛,生怕與莫青荷目光接觸,一名男子動了動肩膀,被身旁的人按住了。

    莫青荷把話又重複了一遍,他的聲音乾淨,年輕,相當溫和,像一貼安慰劑,撫平百姓的恐懼情緒,他們裹著被子,用耐心而平直的目光向左右試探,沉默的等待有人能率先做出響應,然而大殿一直安靜,莫青荷的尾音懸在半空,蛛網似的飄在佛堂刺鼻的松香味里,沒了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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