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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莫青荷面容潮紅,因為長距離奔跑而全身暖熱,他衝進難民的隊伍里,大步往前開闢道路,終於隊伍的中部遇見了滿臉倦容的原野,他趕上去,用力拍了拍原野的肩膀,生機勃勃的向後大聲呼喊:「加快速度,我們就快到了!」
靜默的人群被這聲音猛然喚醒,一個個相互扶持,相互依偎著加快了腳步,莫青荷和原野一人背著一個走累了的孩子,在隊伍的一側來回巡視,查看是否有人需要幫扶。
他踏著破損的石階一步步上山,時不時抬頭望一眼遠處的天空,鉛灰色的雲漸漸薄了,分開一條縫隙,露出深藍的夜空。
他不知不覺走了神,忽然想起剛到沈培楠身邊時,與雲央在客廳的意外相遇,雲央跪在地上,被他罰唱了一段《文姬歸漢》,莫青荷回憶著他那時的唱腔,忍不住輕輕哼了出來。
「荒原寒日嘶胡馬,萬里雲山歸路遐。蒙頭霜霰冬和夏,滿目牛羊風卷沙。傷心竟把胡人嫁,忍辱偷生計已差。月明孤影氈廬下,何處雲飛是妾家?」
胡漢?虧他想的出來!
莫青荷回過頭,託了托背上那孩子的屁股,又仰頭望向天空,天色開始泛白了,他想,黎明就快到了。
圍繞西湖的群山在歷史上曾一次次庇護了這群溫文儒雅的杭州百姓,在東洋侵略者製造免頂之災時又一次敞開了它溫軟的胸膛,山雖然不高,勝在蜿蜒曲折,南方潤秀的冬天無法將樹木盡數摧折,一間間小廟掩映於寒翠而茂密的樹林中,為市民們提供了最佳的避難場所。
雪是黎明時分停的,飛絮般蓬鬆的雪花先是變得稀疏,成了一粒粒小冰碴,在半空融化成雨水,接著就停了。天空褪去陰翳,顯露出雪後特有的清新和湛藍,難民隊伍在一座大廟前停下腳步,柴扉已經敞開,寺中僧人和耶穌救濟堂的洋和尚都為這場遷徙做了些倉促的準備。
經過數小時遷徙,難民陸續增至數百人,如同一群失去領袖的羊,緩緩蔓延至石階頂層,一個推一個走進伽藍殿,有了屋頂的庇護,他們迅速恢復了吵鬧的本性,為找一處更合適的安身地爭執不休,然後鋪開鋪蓋,與家人擁擠在一處。
大殿年久失修,房梁發出刺耳的吱嘎聲,窗戶破了洞,穿堂風像刀子似的刮著人的臉,莫青荷把最後的幾名老人送進廟裡,正聽見小沙彌扯著嗓子大喊:「不能在屋裡生火!哎,你們怎麼亂動廟裡的東西!」
殿內橫七豎八躺的都是人,空氣里混合著松香和人的體味,濁臭不堪,還沒有恢復秩序,不知誰帶頭,這群剛剛脫離了戰亂中心的人,一個個拿了寺里的香燭,蜂擁到香案前,三跪九叩的拜起佛祖來了!
莫青荷把局面推給原野等幾名同志,問寺僧要了一小把香燭和香爐,一個人出了門,走到遠處的草地里,安靜的坐下。
沒有人發現他的離群,茂密的蒿草和尚未退去的夜色恰當地隱藏了他,莫青荷坐在一片空曠的斜坡,面對夜幕里的皚皚山巒,點燃了三柱香,一眨不眨地盯著裊裊上升的青煙。
他不敢閉眼睛,一閉上雙眼,全身就止不住打哆嗦,耳邊迴蕩著那場與他只有一牆之隔的激烈巷戰,雲央的遺容在眼前浮現,還是那樣漂亮,孤零零的被遺棄在冰冷的雪夜裡,鮮血濺在他眉目如畫的臉上,在身下溢成紅河,卻絲毫不給人髒污之感,他的嘴角甚至還含著笑,大約在許久之前,雲央趴在密斯特陳的肩膀上,用一口嬌嗔的蘇白連笑帶罵時,就早已經料定了他短暫的人生將怎樣散場。
不是兒女繞膝,不是壽終正寢,而是像一名戰士,光榮的死在戰場上。
莫青荷不想痛惜師弟的早逝,每一位投身革命的人都有毀家紓難的覺悟,他將雲央書信里的接頭信息默記在心裡,把信紙在香爐中焚毀,紙灰黑蝴蝶一樣翩然飛攪,他聽見大殿傳來吵嚷聲,人群在祈求平安躲避這場戰亂,但沒有人知道雲央沒了,沒有人知道,他的戰友、朋友和親人,他的小師弟再也回不來了!
他撥開額前的頭髮,整張臉迎著寒風,大口大口的呼吸,冷濕的空氣在胸中打了個轉兒,又被擠了出去,怎麼都進不到肺里,他把臉埋在顫抖的雙手裡,心臟被悲傷占據,那悲傷酸澀,沉重,浩大而直接,如同洶湧的潮水,排山倒海的衝擊著他,反倒讓他麻木,胸口被千斤石頭壓著,哭不出來。
一陣風卷過,樹木發出沙沙細響,寒天經過風雪的洗滌,格外清澈,雲層分開兩邊,露出一盞亮如小燈的星。
有人踏著蔓草而來,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
「你在這裡做什麼?」聲音從高處傳來,莫青荷回頭一看,只見沈飄萍抱臂站在他身後,裹著一條厚實的藕色羊絨大披風,流蘇一直覆到手背,十根尖尖的手指露在外面,塗著殷紅的蔻丹。
沈飄萍的聲音相當爽朗:「裡面太亂了,去告訴廟裡的寺僧,騰一間乾淨的廂房給我們,老太太需要休息。」
「你自己去說。」莫青荷的思路被人打斷,感到一陣反感,沈飄萍俯身拍打玻璃絲襪沾的泥土,不耐煩道:「我問過了,他們說廂房現在擠滿了難民,誰也不願意出來睡大殿。」
她拍完小腿,抬頭看到莫青荷紅腫的眼睛和草叢裡的香爐,突然停止了抱怨。
莫青荷用掌根揉了揉鼻樑,聲音透出濃重的鼻音,語調卻控制的十分平緩:「今夜,我的一位同志犧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