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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鐵路大多被政府徵用運送士兵了,莫青荷一行人只能在站台等待,火車一趟趟駛過,趕來支援的百姓蜂擁至站台前,將罐頭和香菸從車窗扔進去,戰士們接過慰問品,眼中卻沒有奔赴前線的自豪和勇敢,更多的是對未來的迷茫。

    上海的敗局和巨大的人員傷亡讓部隊的士氣日漸低迷,每個人都忍不住揣度,前線帶給他們的也許不是勝利的凱歌,更可能是與親友最後的訣別。

    站台人來人往,莫青荷急得上火,抓住一名戰士就旁敲側擊打聽他的部隊番號,一路問下來,他沒有找到一個沈培楠部隊的人,得到回答十分類似,傷兵們努力的思考一番,大部分只是回答一句不知道,偶爾有人會點點頭,說他們還在那兒。

    話還沒有問完,不遠處一名戰友忽然雙膝跪地,一拳拳砸向地面,發出殺豬般痛苦的悲鳴,他說得不知是哪裡的方言,但莫青荷聽懂了他對日本人的謾罵,那已經成了全國通用的口令。接著,他的幾名戰友把他拉起來,那名戰士邊走邊仰天嚎哭,莫青荷忍不住回頭張望,同行的一位化名叫做原野的同志拍了拍他的肩膀:「快走,當心被人盯上。」

    原野是莫青荷向組織申請,從延安帶出來的人,剛剛從莫斯科護送一名數學家回到祖國,警惕性相當之高,莫青荷立刻會意,朝其餘人遞了個眼色,四人身形一閃,遁跡在推推搡搡的人群之中。

    歷經千難萬難趕到杭州,一行人走出車站,跟隨著滿街背著家當準備出城避難的百姓,還沒來得及喘一口氣,就遇上了一場騷亂。

    是空襲。

    一陣低沉的嗡嗡聲響過後,市民們突然停下步子,一個個抬頭望著天空,只見一架銀灰色飛機從雲層縫隙穿過,大街上的人呆怔片刻,立刻炸了營,人們尖叫著抱頭鼠竄,有人扯著嗓子振臂高呼:「趴下,快趴下!」來不及逃跑的孩子被奔涌而來的行人踩踏,張開嘴放聲大哭,只聽吱呀呀呀一陣哨響,飛機被炮彈擊中了,尾部冒出滾滾濃煙,轟的一聲,成了空中的一團大火球,拖著長長的黑煙,斷線紙鷂一般朝西北方向緩慢下墜。

    行人被這一景象驚呆了,一個高亢的聲音大聲叫道:「是小鬼子的飛機,小鬼子的飛機被打下來啦!」

    這個聲音立刻被歡呼聲湮沒了,人們從驚慌中緩過神,拍拍身上的土站起來,因為一架飛機,埋頭趕路的百姓在一瞬間成了最親密的夥伴,大家互相擁抱,將消息爭相報告給那些剛從房子裡跑出來,錯過了這一幕的市民,莫青荷幾個人也跟著樂了一陣,再一回頭,一輛老式轎車緩緩停在路邊,司機從車窗探出腦袋,朝這邊投來試探的一瞥,目光像一隻纖細的觸角,在莫青荷的身上游移片刻,又收回去了。

    莫青荷穿著灰緞子長袍,裝模作樣的在唇邊黏了一圈小鬍子,戴著一副金絲邊兒眼鏡,手裡拎一隻磨掉了皮的棕色皮箱,很有商人的派頭,只是那箱子裡除了茶葉樣品,更多的是子彈,槍械和手雷。他知道自己喬裝的不錯,主動踱到車邊,將箱子往車窗前一舉,壓低了聲音:「我們是來收茶葉的,路上不大好走,晚了幾天。」

    那司機做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立刻下車與莫青荷握手:「胡老闆等你們很久了。」

    他口中所指的胡老闆,正是老謝說過的上線胡漢,莫青荷如釋重負的抒了口氣,拉開汽車門,四人依次上了汽車。

    汽車向沈家大宅疾馳而去,被南方陰冷濕寒的風吹著,一行人一路繃緊的神經終於得以暫時舒緩,那司機臉上卻沒有笑容,原來就在他們耽擱的幾天裡,日軍已經瀕臨城下,杭州城岌岌可危,但當地中共組織派往沈家進行遊說的同志們,卻一批批被轟了出來。

    司機雙手緊緊握著方向盤,目不轉睛的望著前方的道路,叮囑莫青荷:「沒有時間了,組織命令你,一定要在明天中午之前,讓沈師長的家人離開杭州城!」

    為了避免引起埋伏在城中的日本特務的懷疑,汽車只在書店門口略略放慢速度,並沒有逗留,莫青荷看見一名旗裝打扮的店老闆在擦拭門外的兩塊對聯,遠遠望見汽車,略微回了回頭,兩人飛快的打了個照面,隨即擦肩而過了。

    汽車在沈家大宅門口停了下來,當地黨組織事先打過招呼,莫青荷跳下汽車,帶人就沖了進去。

    沈家氣派的花園已經不似去年夏天時的整潔,凜冬到來,香樟樹在北風裡凍得簌簌發抖,草坪無人打掃,落滿了枯葉和鳥糞,洋樓大門口,一大幫傭人背著鋪蓋卷,正跟那名老管家發生爭執。

    莫青荷記得去年他跟沈培楠回家時,就是這名年邁的管家來迎接的,時隔一年,他看起來更老了,背也駝的更厲害了,手裡拿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皮包,喑啞著聲音勸說大家:「都別留在這了,太太給了路費,都回去跟家人逃難去吧,等時局太平了再回來,家裡的位置還給大家留著!」

    一名打著麻花辮的姑娘小聲抽噎著:「我五歲就跟姆媽來沈家做工,早跟家裡斷了音訊,現在到處兵荒馬亂的,能逃到哪裡去?」

    冷濕的風颳著每個人的臉,她的哭聲引發了離別的悲慟情緒,幾名女傭人都開始哭泣,老管家勸這個勸不住,勸那個也勸不住,急的在台階上來回踱步子。

    莫青荷見沒人顧得上自己,繞過這一群人,直接進了門廳。相比外面的蕭條,屋裡也沒有好多少,一切都做好了遷徙的準備,柔軟的羊毛地毯靠牆捲成一個圓筒,露出光溜溜的淺碧色大理石地磚,一件件家具被堆在一處,都罩著深色絨布套子,箱籠堆了滿地,一名老傭人坐在一隻碩大的皮箱上,一聲接一聲嘆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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