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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老謝背著手,在屋裡連繞了好幾個圈子,見莫青荷還沒有鬆口的意思,臉色就不大好看了:「我說你們這些從資本主義世界回來的小同志,立場很堅定,但思想覺悟還是不夠!目前是戰爭時期,個人感情必須服從集體安排,哪還能跟以前一樣自由散漫?」

    莫青荷知道老謝脾氣雖然急,心地是很好的,就笑了笑,說這並不是個人感情,而是恰當的分析利弊,說完翻出一沓信紙,開始向組織寫一封新的陳情報告。

    桌子裂了縫,不大平整,他找出一本書墊在信紙下方,卻是一本亞里士多德的《倫理學》翻譯本,書里夾著一支原子筆,他順手翻開書頁,正看到一句話:一個人應該如何度過他的一生?

    他的報告剛寫了一行字,老謝一把打落了他的筆,擰著他往外走:「讓你負責後方疏散你都推三阻四,你自己看看,前線打成什麼樣子了!」

    莫青荷被擰到通訊處,老謝打定了主意要跟他死扛到底,攆走了女通訊員,將一沓沓尚未來得及發表的戰報堆在他面前,戰時通訊困難,拿到手的報紙都已經過期多日,又多在鼓吹抗戰必勝之信念,至於前線到底如何,莫青荷一直沒有清楚的概念。他一頁頁的翻,情不自禁的開始顫抖,眼眶裡蓄滿了淚水,卻強忍著不讓它流出來。

    戰爭來了,戰爭的陰雲籠罩了紙醉金迷的南方世界,就像一隻惡獸,用漫天的轟炸機和安裝著大炮的戰艦當做利爪,展示了它陰森而暴虐的真正面目!

    他從不知道上海是這樣的,一向與摩登、電影和跳舞場掛鉤的上海,在短短的三個月之內,竟然成了一片人間煉獄!

    日軍在上海登陸了,為了守住上海口岸,蔣介石孤注一擲,調集全國精銳部隊守衛吳淞,共七十五個師,總數近七十萬人,以血肉之軀抵禦敵人的飛機坦克,然而雙方武器裝備懸殊,國民黨軍隊集中一個連的炮火猛攻,卻只能在敵方軍艦留下幾個白印子,戰爭開始三個月,死傷的國軍總數已經超過三十萬,戰場就像一個無底洞,一個師接著一個師被投進去,連骨頭都不剩的就被吞噬了,有的支持三小時減員過半,五小時就僅剩一個團的編制,戰爭抹殺了地域,年齡和階級的區別,只有屍體的惡臭,一陣陣空襲警報和痛苦的呻吟,前線不斷傳回旅長和師長以上軍官陣亡的消息,甚至有人在數小時之內,被迫由少校升為少將……

    大批大批難民流離失所,向租界發起衝擊,卻被日軍空投的炸彈炸得面目全非,滿街都是掙扎和尖叫的傷員,就參與巷戰的士兵也不能倖免,在後撤過程中,踩踏致死者不計其數。

    一幅幅照片堪稱觸目驚心,這段日子以來,所有人都在為粉碎日軍三個月滅亡中國的計劃而高唱凱歌,卻不想付出的是如此慘痛的代價!莫青荷的耳朵里嗡嗡作響,他緊緊抓著手裡的文件,猛的站起來:「為什麼還不撤,再不撤,所有家底都要打光了!」

    他想起接到的任務,忽然略過一陣不祥的預感,轉頭望著老謝,不知不覺啞了嗓子:「他還活著嗎?你對我說實話,他還活著嗎?」

    老謝按著他的肩膀,做了個安靜的手勢:「你不要激動,他的家人之所以會有危險,就是因為他還活著。」

    莫青荷頹然的坐下,卻聽一聲電話鈴響,通訊處又炸了營,大家奔向各自的崗位,接收前線發回的一條條更加慘烈的消息。莫青荷閉著眼睛,他知道什麼都不用說了,他與沈培楠的恩怨和那些悲傷的忖度也隨著前線的炮火,被徹底的扔在了身後,他根本沒有思考這段感情是否有挽回的餘地,也根本就用不著思考,此時此刻他只有一個念頭,他要趕去前線,他要趕到離沈培楠最近的地方!

    他按揉著酸脹的太陽穴,忽然抬起頭,語氣堅定的對老謝說道:「給我準備各關口的通行證,必要的槍和彈藥,三份不同的身份證明,我馬上趕去杭州!」

    老謝刻滿風霜痕跡的臉終於露出一絲笑容:「他的家人對離鄉避難意見很大,要是他們再不配合呢?」

    「就算是綁,我也要把他們一個個都綁到安全的地方!」莫青荷攥緊了拳頭,只覺得心裡有一團熊熊的火在燃燒,這無關愛情,他對自己說,這是男兒立世,應盡的責任。

    老謝被他的情緒所感染,連說了兩個好字,與他使勁握了握手,低聲道:「去領一套新軍裝吧。」

    第68章 錯身而過

    離開延安時,莫青荷帶走了三名與他年齡相仿,有過敵後潛伏經驗的年輕戰士,出於安全考慮,幾人化裝成收購茶葉的商人,再次踏上南行之路。

    按照老謝的指示,他需要在預定時間之內到達杭州,找到距離沈家老宅不遠的一家慘澹經營的茶社,在那兒,他將與一位化名為「胡漢」的上線取得聯絡,然後在當地共黨組織的安排下,掩護沈家老小安全撤離。

    據老謝說,這個據點已經布置了許久,由於莫青荷對於沈培楠立場的一再擔保,一直處於半休眠狀態。目前上海戰況危急,組織再度啟用了茶社的通訊網絡,一旦杭州淪陷,這批同志將堅守陣地,與日軍開展一場新的情報戰,而這次的行動,就由茶社老闆負責莫青荷與上級的通訊工作。

    一次次空襲讓全國都進入了戒嚴狀態,本來三四天就可以結束的行程,一行人走了整整十天。越往南走,逃難的百姓就越多,時不時遇見小股從戰場潰敗下來的國軍士兵,一個個灰塵滿面,敞著破爛的軍裝,邁出疲憊的腳步。有些把手吊在胸前,有些拿樹枝當做拐杖,額頭纏著密密實實的繃帶,只露出一隻眼睛,麻木的望著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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