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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接手他的上級叫做老謝,是一名滿臉風霜的中年人,總穿一件露棉花的灰棉軍裝,叼著一根自製菸捲,抄著手,一邊抽一邊吧嗒嘴,還一個勁從鼻子往外噴煙。

    據說老謝在情報界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但莫青荷怎麼看怎麼覺得他樸實慈祥的就像街邊賣菜的李大爺,也許他還真在國統區化裝賣過菜,就像沈培楠賣過辣子面一樣。老謝性格爽朗,說話像喊話,他把莫青荷送進屋子,將皮箱靠牆一放,指著一張高低不平的木板桌子:「就是這,以後你就在這,替我收收文件送送信。」

    莫青荷答應了一聲,剛要上前搬椅子,老謝一巴掌拍在他肩上:「男娃子,文文氣氣的像什麼話,你看看你這細胳膊細腿的,得多吃肉,多吃肉才有勁兒!」

    話是這麼說,後來莫青荷在延安住了一年,除了大白菜里瘦得可憐的青蟲,肉一次也沒在桌上出現過。

    老謝連珠炮似的交待完生活事項,分給莫青荷一隻臉盆和一隻打飯用的搪瓷缸,突然注意到他懷裡的面口袋,伸手扯了扯,莫青荷這才想起來,趕緊把口袋打開,最上面是小半袋玉米碴,往下一掏,全是黃澄澄沉甸甸的金條。

    他看著老謝驚訝得直吸涼氣的樣子,忍不住咧開嘴笑了,將口袋往前一遞:「敵人手裡繳獲的,全部上交。」說話時,那枚用紅繩子拴著的鑽石戒指就貼著他的胸口,冰冰涼涼的小甲蟲,伸著纖細的觸角,抓撓著他的心。

    沈培楠給莫青荷置辦行頭、按日子給零花錢的時候,大約從來沒想到他拿出來買樂子的股票存款和衣料首飾有一天會成為共產黨的軍費,莫青荷也沒想到,就在他和沈培楠政見不合,徹底踏上兩條路之後,延安竟然飄起了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一套套軍服和領章被送進革命區,然後紅軍被收編為國軍第八路軍,開始了艱苦而漫長的敵後游擊戰爭。

    來延安的第一個夏天過去了,肅殺的秋風一日緊似一日,莫青荷起了個大早,捧著搪瓷缸蹲在牆根刷牙,一陣乾冷的北風卷著黃沙撲面而來,他被沙子迷了眼睛,嘩嘩的直淌眼淚。朦朦朧朧的淚光里,只見老謝繞過一道土牆,手裡捏著一份文件大步往前走,身後跟著一名小戰士,老謝邊走邊吆喝:「專家!我們需要更多了解無線電技術的專家!這件事情你立刻替我轉達下去!馬上去辦!」

    莫青荷抹了抹眼睛,急忙倒了杯子裡的水,站在避風處等老謝,老謝神情嚴肅,遠遠看見他,拐了個彎走過來,搓著手道:「你的報告組織審批過了,現在就有一項重大的任務需要你去執行,你抓緊收拾一下,下午就準備出發!」

    莫青荷端著杯子,一下子興奮得眼睛發光:「我能參加游擊隊了?」

    老謝呵呵笑了:「不,比這更重要。」說完摟著他的肩膀往屋裡走,莫青荷觀察著老謝的表情,泄氣道:「組織答應過我,不會派我去搞文藝工作的。」

    「不搞,當然不搞,你有相當的敵後潛伏經驗,讓你去搞文藝,那不是大材小用嘛。」老謝說著一口陝北味的普通話,回頭關上吱呀作響的房門,把莫青荷按在椅子上,將文件平平整整的擺在他面前。莫青荷低下頭,逐字逐句的讀了一遍,臉色越來越難看,等讀完了最後一句話,他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了。

    按照中央文件的指示,淞滬會戰失利,上海面臨失守,為了配合蔣介石的部隊向西撤退,中共將派出一批特情人員,衝破日特和漢奸的封鎖,將多名國軍將領的家屬秘密轉移出淪陷區,而莫青荷接到的任務,正是要在七天之內趕到杭州,在日軍進城前帶沈培楠老家上下幾十口人安全撤離杭州城。

    根據情報人員發回的指示,沈家由於公然違背汪精衛,胡適等一干人提出的和談策略,已經被多名日特牢牢盯上了。

    北風在門外嗚嗚作響,煤氣燈昏黃的光晃了一晃,照著文件上的字眼,莫青荷看著右下角的紅章,想起沈家老太太那嚴厲的眼神,不由自主打了個寒噤。

    他用中指無意識的輕輕敲擊著桌面,盯著那份文件愣神。老謝端起一隻暖壺,沖了沖刷牙的杯子,捏了一小撮碎茶葉進去,嘩啦啦往裡倒水,泡完了茶,又遞給莫青荷一支皺巴巴的土產香菸,見他表情不對,關切的問道:「組織開會討論過,你了解沈培楠的家庭和交際圈,是最合適的人選,怎麼,有什麼困難嗎?」

    莫青荷迅速恢復了平靜,將文件往前一推,道:「我不能接受。」

    「我與沈培楠曾經有過的感情,並不單單是所謂的朋友之情,他的家人知道這一點,全家對我都可謂恨之入骨,這件事派別人可以順利完成,我去只會引起他們的反感,恐怕不僅達不到目的,還可能延誤時機,造成不必要的危險。」

    他接過火柴,點菸吸了一口,戰爭時期物資匱乏,粗製濫造的香菸熏得人直欲咳嗽,濃厚的煙霧環繞著煤氣燈,兩個人的臉都顯得雲遮霧罩起來。

    平心而論,他曾經很渴望有一個機會能接近戰場,只要能夠跟沈培楠的世界有一絲交集,但他早不是一年前那個沉浸在愛情中的小戲子了,他不再一封封的寫那些永遠都得不到回音的信,也不會每個禮拜都眼巴巴的盼著郵差到來,漫長的等待讓他看清了所謂的感情和戀人的本來面目,以至於時隔一年,當沈培楠的名字再次出現時,他的心像黃土高坡上的一口被風沙填埋的井,只有乾結的鹽鹼顆粒,沒有激起任何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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