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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他的手在發抖,手心滿是冷汗,然而莫青荷根本沒有注意,他甩開莫柳初,撲到沈培楠的馬前,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捧著他的手,用臉頰輕輕揉蹭他的手背,低聲道:「沈哥,我不能去南京,你殺了我吧,我不怕死,就是不能去南京!」
「我捨不得你,沈哥,我就是捨不得你……」他絮語似的剖白,一夜的委屈,一年的委屈,從小到大皆是委屈,但世上又哪有所謂委屈,一切衡量算計,都是為了想得到的東西。他的眼淚不受控制的滑出眼角,沿著臉頰滑進沈培楠的指縫,浸濕了一雙雪白的棉布手套,沈培楠不為所動,一挑眉毛:「莫老闆,好唱功,好身段,也好厲害的演技。真不怕死麼?」
莫青荷怔怔的看著他,沈培楠卻猛地抽回手,厲聲道:「婊子,別碰我!」他抓著韁繩翻身下馬,從腰間抽出手槍,往前邁了一步,將冰涼的槍口抵著莫青荷的眉心:「沈某好人做到底,成全兩位紅角兒、兩位好同志,讓你們去陰間唱夫妻,好不好?」
其餘人見此情狀,也紛紛下馬,三兩下繳了兩人的槍,有人按住莫青荷,有人按住莫柳初,沈培楠往後一拉槍管套筒,所有人都來不及反應,突然對著莫青荷的眉心扣動了扳機!
手槍發出啪的一聲脆響,大家都驚呆了,莫柳初被兩名士兵反剪著雙手,被聲音所刺激,如夢初醒一般猛烈掙扎,沖沈培楠發出哀鳴一般的嘶吼:「你這個瘋子!」
然而沒有流血也沒有死亡,莫青荷和沈培楠相對佇立著,誰都沒有動一下,許久,莫青荷露出一絲哭似的苦笑,抬眼望著他,輕輕道:「你這個人,就是這毛病。」他猛然回頭,對呆若木雞的莫柳初吼道:「師兄,槍里沒子彈,他肯放我們走!」
沈培楠神情冷峻,一拉韁繩,踩著馬鐙翻身上了馬,接著對所有人做出一個撤退的手勢,他的大氅被夜風揚起,蒼白的月光從上面滾落下來,水珠似的濺落在草叢裡,他沖莫青荷回過頭,上上下下把他打量了一個遍,發出一聲冷笑:「什麼共黨間諜?不過是個賣屁股的貨,老子養的鳥!」
在場的士兵曖昧的大笑,他也跟著笑,半晌臉色一凜,語氣陰鷙而傲慢:「莫青荷,咱們的帳兩清了,滾吧,以後別讓我再看見你。」
莫青荷沒有動彈,他仿佛丟了魂,頹然的望著沈培楠離去的背影,這個不可琢磨的國軍師長,這個永遠都把事情放在心裡,自以為沒人知道的傻瓜蛋!莫柳初上前來扶他,被他用力推開了,莫青荷朝著沈培楠的馬奔跑起來,一把抓住他的馬韁繩,那高頭大馬被猛然一勒,險些要抬起前蹄放聲嘶叫,莫青荷瞪著沈培楠:「你休想!」
他的眼神隨即柔軟下來,慢慢解開掛在手腕上的一大串黃銅鑰匙,掰開沈培楠的手,鄭重放進他的手心,低聲道:「這是你給我的,現在還給你。」
「沈哥,我走了,你多保重。」
清冷的月光照著他的臉,汗水血水混成一片,沾著枯草葉子,耳畔和頸側全是一道道殷紅的鞭痕,沈培楠俯視著他,目光恍惚閃過一絲疼惜或悲傷的神情,但太過短暫,等莫青荷注意到時,那雙漆黑的眼睛已經恢復了素昔的冷漠。他最終什麼也沒說,從莫青荷手中奪過韁繩,打了聲唿哨,帶隊揚長而去。
馬蹄聲漸漸遠了,一行人的身影消失在無邊夜色中,莫青荷和莫柳初在荒涼的原野里走著,踏著蒿草翻起的細浪,踩碎了一地溶溶的月亮。
一陣冷風吹來,莫青荷兩手抱臂,凍得縮了縮脖子,他朝天空瞥了一眼,自言自語道:「要中秋了啊,這一年,就快過去了。」
第66章 延安,送我去延安
「人生何如,為什麼這麼悲涼。」
莫青荷沒想到,他和沈培楠的這一次告別,險些成了永訣。
被等在樹林外的同志用一輛慢吞吞的牛車接走後,他和莫柳初為了躲避國民黨的搜捕,也分道揚鑣,莫柳初隱居於北平城外的一座農家小院,莫青荷則租下了天津衛的英租界一戶民宅。
說是民宅,其實陰暗逼仄,是一戶老舊的二層小樓改建的,與上海里弄無甚區別,但他也沒有辦法,他維持生計的看家本事太招惹是非,輕易是露不得的,於是各項生活開銷只能依靠同志們籌集的一筆款子。莫青荷在被逮捕時,身上只有一枚光燦燦的鑽石戒指值錢,他目前落難,不敢戴出來招搖,也捨不得賣,就用一根紅繩子貼肉掛在頸項里,他穿一件灰布長衫,那豆粒大的鑽石像一隻冰冷的甲蟲,一磕一磕敲擊著他的心口。
安定下來之後,他托朋友給杭雲央悄悄捎了一封信,雲央那時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又不敢告知陳宗義,二話不說,偷偷寄回給他一份地址和一張大數額的銀行存票,莫青荷捏著那張寫著香港某街道的紙條,想起一次牌局過後,自己曾經托他購置一套房產以備萬一的約定,愈發感到人生無常,世事如夢。
李沫生遭到了逮捕,因為莫青荷和莫柳初都逃出生天,巡警署擁有的證據不足,關了他幾天之後,耐不住北京大學學生輪番的猛烈抗議,最終把人放了。
不知是不是有人從中干涉,這件鬧得轟轟烈烈的間諜事件,從那一夜之後竟然煙消火滅,像從來沒發生過一般,莫青荷躲在天津,除了採購報紙和必須的食物之外幾乎不出門,他也聽無線電,每天把所有頻道調一個遍,依舊沒有聽到任何抓捕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