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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周汝白一下子坐起來,伸手去扯兩人蓋著的薄毯子,沈培楠趕緊搶救,拉扯了一會,周汝白乾脆翻身下來,點著那姑娘的腦門將她驅逐出去,恨鐵不成鋼的用膝蓋頂了頂沈培楠的大腿:「沈三少爺,你能別渾嗎,那日本佬欺負到你家門口了!」
他在煙榻邊一屁股坐下來,壓低了聲音:「今天這事蹊蹺,我瞧那陳宗義不大對勁,你小心一點。」
他見沈培楠閉著眼睛,好像昏昏然要睡覺,一急之下用兩隻手扳著他的臉:「陝北那邊要求結盟的通電都發過好幾次了,這時候,你說你給那幫土共來個一網打盡,這不是給了他們宣揚被迫害的話柄子?再說人心都是肉長的,那細皮嫩肉的小子落在特務處手裡……」
「人心都是肉長的,人心都是肉長的!」沈培楠突然睜開眼,一手指著自己的胸口,壓著嗓子怒吼,「我把他當心頭肉一樣的疼,可他是什麼!他是個特務!」
他吸飽了鴉片,努力要集中精神,但眼睛裡一片茫然,說完盤腿坐起來,從煙榻旁的小桌子上抓起一瓶三星白蘭地和一隻玻璃杯,咕嘟嘟倒了大半杯,一仰脖灌進了喉嚨里,隨著動作,本來就松垮垮的睡袍滑了下去,露出精壯的上身,他把空杯往桌面一扣,向後仰著腦袋,低聲笑了起來。
房間是密閉的,只有一扇半掩的木門透進幽昧的燈光,榻前放著一盞煙燈,火光照不亮他的臉,那無盡的悲傷和失望,就深深的隱藏進了陰影中。
「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他穿得紅艷艷的,唱王寶釧,我就覺得他那雙眼睛真乾淨,跟沒開過苞一樣。」沈培楠比劃了個手勢,又倒了一杯酒,握在手裡,「你不知道,越是看起來正兒八經的,浪起來就越有滋味。我本來想包兩天場子,送送花,先哄熟了再跟他攀交情,老子也是講文明的人,誰知道聽完戲去後台,看見他我就沒忍住,直接綁回家了。」
「後來才知道,有個屁的滋味,他媽的就是個屁都不懂的二愣子。」他說完又開始笑,周汝白聽他說得露骨,認為他是醉了,伸手要來搶他的杯子,沈培楠側身避了過去,忽然顯露出痛苦而壓抑的神色,往前一探身子,幾乎要跟周汝白撞在一起:「老子給黨國賣命,給全國人賣命,天天被罵漢奸,一眨眼三十多了,連個能說話的人都沒有,玉喬是個特務,死在我手裡,好不容易遇上莫青荷,覺得好了,這輩子有人等有人疼,死了都不虧,誰知道,他媽的還是個特務,毛都沒長全的小崽子,把老子耍得團團轉!」
「我是傷心,媽的老子傷透心了,能跟人說嗎?有臉到處說嗎?」他把浴袍披在身上,手指用力點著自己胸膛,像一隻被激怒的老鷹,啞著聲音逼問。他的眼睛裡沒有醉意,兩團憤怒的火苗灼灼燃燒著,燒到最後成了灰燼,一滴眼淚,就從那沒了溫度的灰燼深處溢出來,沿著面頰滑了下去。
周汝白躡手躡腳的關上雅間的大門,檢查了一遍門鎖,返回煙榻上躺著,也拿了一隻酒杯,給自己倒了半杯酒,喀拉一聲,丟進兩枚冰塊,低著頭道:「戰爭時期,沒有誰對誰錯,都是犧牲者,我陪你喝兩杯吧。」
沈培楠搖了搖頭,吞了一大口白蘭地,做出一副一切盡在不言中的表情,又沉默了。
斗室的昏暗和鴉片的迷醉喚起一些往事,他想起莫青荷的神情,頸間的香水味,細沙似的皮膚,富有彈性的胸膛,洗淨了脂粉,穿著一身清潔的白竹布衫子伏案做功課,每當有不認識的字就皺一下眉頭,回頭輕喚:「沈哥?」
沈培楠記得有一天,他倚著陽台的欄杆吸菸,看見轎車駛進花園,莫青荷剛放了學,背著一隻布書包從車裡鑽出來,仰頭沖他一個勁兒招手,咧著嘴笑得一臉燦爛,沈培楠面無表情的點點頭,轉身回了房間,心裡覺得挺幸福的。
外面的世界充滿硝煙和戰火,半壁山河面臨淪陷,而他擁有一間房間,午後的陽光暖融融的,蘭草的影子倒映在窗台上,小貓抬起一隻小爪子撥弄花苞,他心儀的人,偎在他身邊安靜的看書。
無數道不明的情感在心裡翻滾,沈培楠頹然的倒回煙榻,攤開兩條手臂,酒杯傾倒了,杯里的白蘭地全灑了出來。周汝白往他跟前湊了湊,關切的試探:「捨不得?」
周汝白等了一會兒,沒有得到回音,白了他一眼道:「你這個人,嘴上能說出一分,心裡就有十分,老這樣下去,我真擔心你把自個兒憋死。」
沈培楠沒有做聲,沉浸在陰影中,疲憊極了似的閉著眼睛。
周汝白不再勉強他了,理了理衣服,站起來就要走,沈培楠又喚住他,做了個手勢把他叫到跟前,自己仰面躺著,伸出一條光裸而結實的手臂,把他往下壓了壓,思忖了好一會兒,對他耳語道:「放了他。」
兩人離得太近,周汝白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沈培楠低聲道:「就在去南京的路上,漏個空子,找個安全的地方放他一條活路,從今往後,我就當沒認識過他。」
他鬆開胳膊,順勢拍了拍周汝白的肩膀:「連累你擔這個責任,兄弟,對不住了。」
周汝白懂笑了笑,點頭道:「放心。」
沈培楠偏過頭,朝門外看了一眼,聲音壓得更低:「我還要托你查一個人的底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