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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5 20:52:46 作者: 君子在野
    莫青荷一把甩開他的手,咬著牙道:「前面有什麼,你告訴我前面有什麼?」

    他忍無可忍的用兩手捂住臉,沉浸在黑暗的回憶里,第一次躺在別人身下的疼痛,工人夜校的場景,入黨宣言,接到任務的喜悅,發現自己愛上沈培楠時的迷惘,莫柳初的離開,靜靜腐爛的阿娘,他每天都行走在刀刃上,終有一天,他要做出抉擇,他要與此生唯一的親人和愛人兵戈相見……

    一道雪亮的閃電划過天空,孩子們高聲尖叫,又被一陣轟隆隆的悶雷吞沒,巡警們抬著擔架從他們身邊跑過,噼里啪啦的腳步把積水踏的四處飛濺,莫青荷望著被擔架載著遠去的油布袋,慢慢蹲下去,喃喃道:「阿娘沒了,柳初也不等我了,我回不去,又不想往前走,沈哥,你說前面有什麼,前面是什麼?」他把臉埋在臂彎里,輕微發著抖,兩片薄薄的肩膀在雨中顯得格外單弱,雨傘滑到一旁,瓢潑似的大雨打在臉上和身上,衣角濕噠噠的滴著水。

    沈培楠握著一柄黑雨傘,居高臨下的俯視著莫青荷,他本想說幾句安慰的話,等了一會兒,突然失去了耐心,他抓住莫青荷的胳膊,硬生生把他拖起來,莫青荷的視野被雨沖的模糊不清,唯一看得見的是沈培楠近在咫尺的眼睛,灼灼的逼視著他。

    「我也不知道前面有什麼,但總比你經歷過的要好。」沈培楠把他的身子摟到懷裡,湊近莫青荷的耳畔,低聲道:「你的阿娘是沒有了,也不是多大的事,你不是想要一位大哥嗎,從今往後,把遇見的那些王八羔子都忘了,少軒,好好跟著我……」

    莫青荷猛的抬起頭,怔怔的盯著沈培楠。

    沈培楠被他的樣子逗笑了,把他的兩隻手攥在一起,用力握了握,莫青荷的手白淨修長,被雨水一浸,看得出手背的青筋,沈培楠像研究一樣有趣的物事,捏著他薄薄的手掌,翻來覆去的看,半晌抬起漆黑的眼睛,輕輕道:「原先你叫莫少軒,很好聽,沒什麼風塵氣。」

    他移開視線,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粗聲咒罵了兩句天氣,轉身就要走,莫青荷反應過來,淌水小跑兩步,從背後猛的抱住了沈培楠。

    沈培楠沒防備,被他撞得險些向前衝進污水塘里,穩住步子,回頭張口就罵道:「兔崽子又要發瘋嗎!」

    莫青荷不為所動,緊緊的抱著他,沈培楠的體溫暖而潮熱,軍裝被雨浸透了,使勁一攥,冰涼的水沿著手腕往下淌,莫青荷的上下牙簌簌打著顫,從牙縫裡擠話:「沈哥,你愛我嗎,我要一句準話,我要你一句準話!」

    他的話剛一出口,立刻反了悔,他突然想起,曾經有一天,也下著這樣的暴雨,他同沈培楠坐在轎車裡,也是這樣鬧著索要一句回應,然後他被趕下車,一直到半夜才被允許回家。

    他察覺到這個問題的不合時宜,慢慢鬆了手。

    沈培楠目視前方,看都不看他一眼,乾脆的答道:「愛。」

    莫青荷一下子噎住了,呆呆的啊了一聲,尾音往上揚著,是一個疑問句,半天突然反應過來,又啊了一聲,這次語調降了下去,是個感嘆句。

    沈培楠回過頭,摸貓兒似的摸著莫青荷濕噠噠的腦袋,在他被雨浸的冰涼的後頸上捏了一把,點頭道:「我愛你,不比你愛我的少。」

    他的語調低沉而柔和,就像一位大哥寬慰任性的弟弟,又像是一句不容置疑的允諾,莫青荷的臉頰貼著沈培楠的後背,他在這一刻突然不怕了,心被填補的滿滿當當,他不怕這些噩夢一樣的胡同和大雜院,不怕失去阿娘和柳初,更不怕暴雨般的未來,如果這些都是他命中該承受的,就讓它們更洶湧的來吧!

    他沉浸在激動和感傷之中,兩條手臂勒著沈培楠的腰,額頭在他後背揉著蹭著,沈培楠知道他是個喜怒都藏不住的人,很想表示自己對他這種孩童脾氣的不屑,板起面孔,剛待呵斥幾句,臉上的表情卻沒有聽從指揮,一絲笑容從唇邊溢了出來,藏都藏不住,他憐愛的握住莫青荷攬在他腰間的手,仰臉嘆道:「玉喬走後,我原本以為,再不會信任一個人了……小莫,我拿你一點辦法都沒有。」

    莫青荷的笑容一滯,不聲不響的,他把沈培楠箍的更緊了。

    天色更加晦暗,閃電撕裂布滿烏雲的天空,悶雷在天邊隆隆作響。

    一輛軍用吉普車停在胡同口,小兵跳下車,沖兩人敬了個軍禮。

    沈培楠拔腳要走,發現自己還被莫青荷纏著,回頭給了他一腦瓜,不耐煩道:「小兔崽子,還不回家,想連累老子陪你淋雨淋死?」

    莫青荷這才反應過來,慢慢放開了手。

    第58章 日軍特派調查員

    沈培楠和莫青荷回來前,巡警署已經和周公館通過電話,為了安撫莫青荷,老劉從六國飯店訂了一桌子西菜,餐桌上擺滿了精緻的白瓷盤子。

    淋得像落湯雞似的兩人一前一後走進客廳,老劉趕忙點頭哈腰的上前接過大衣,一邊說著安慰的話,莫青荷的情緒卻不差,老劉說話時,他對著老劉微笑,小黃貓迎上來蹭著他的褲管撒嬌,他低頭對小貓微笑,老劉詫異的望著沈培楠,沈培楠卻捏了捏莫青荷的肩膀,和他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眼神,一起往浴室走了。

    天漸漸暗了下來,莫青荷洗完澡,倚著二樓走廊的印花牆壁,一邊擦頭髮,一邊接聽一個從陳家公館打來的慰問電話,陳宗義還沒說兩句,聽筒就被杭雲央搶了去,嘮嘮叨叨的把小時候學戲時的陳穀子爛芝麻講了一個遍,活像個拖鼻涕泡的三歲孩子。莫青荷覺得師弟是喝醉了,聽筒里傳來的笑聲和嘩啦嘩啦的麻將聲,杭雲央大著舌頭沖他吆喝:「師哥我告訴你,我們這些人,命里沒有的就不能強求,什麼都沒有真金白銀來的實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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